我是一个樵夫,但由于一次偶然的仙境阅历,而改变了自己的时间。自然,人类都希望置身于永恒,哪怕是片刻也好,至少,他可以因此而坚定他的飘忽的信仰,解除彷徨中的痛苦。现在,我以我的阅历告诉人类,永恒的仙境完全是奢望,但片刻的仙境却是可以拥有,你往往是在一种不经意之间,就跨越了进去。然而,从仙境的时间复归人类的时间,却有着一个巨大的落差,脆弱者很有可能会被瀑布般摔碎。但我相信,如果有所心理准备的话,或许会使这瀑布的落差成为一种时间的惊险运动,为那些厌倦了漫漫尘世的人类带来某种刺激。因此,我愿意讲述我的阅历,作为他们的某种参考。
其实并无任何预感,那个早晨,就像过去了的无数个早晨一般,我洗脸,漱口,随便吃了点东西,便踏上了那条山路――自然,不会忘了携带那把祖传的斧子。这条山路是我与村民们经年累月地踏出来的,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它随着山势而上引,毫无规律地在山石,杂草,林木,以及一团团游移不定的云雾间穿越,初次行走的人,或许会有一种神秘感。
虽然时辰已不早,但由于山嶂的遮蔽,旭日尚未降临。谜语般的云雾,显得格外青白,且可爱。我走近一团云雾,它却消失了,但不久又在我的身后的某个位置显现出来――与云雾的这种游戏关系,我从未厌倦。随着高度的提升,山风渐渐响了起来,并顺着山势倾泻山谷,引起一片瑟瑟声响与回声,似乎在搬迁什么。
过去的时间,于我是一种日复一日的单纯循环,已形成了一种惯性。但今天,我隐隐有一种失重的悬浮感,仿佛那惯性把我推升到某个位置后,便把手收了回去。而前方的山路,在云雾的飘忽中,也似乎与它日夜凭依的山岩分开。我不由按了按腰间的斧柄――我的存在的标志,硬梆梆的仍在,使我放心。
我想我快要到达预定的高度,那儿有着最好的森林与木柴。但就在此时,我恍恍听到了一种开裂声,在前面的某个位置,如一根木柴的被劈开。声音响了两下,就平息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扇门的开阖声――我于不知不觉中,推开了一扇门,而从一个时间进入了另一个时间。或许,在仙人的眼里,各种层次的时间,能显出各种透明的色泽;而凡人的眼睛,却只能看见一种水样的透明。随后,我听到了四个童子的歌声,和着日光从松隙洒落,质地清纯,似来自鸟的肺腑。而四面的云雾,亦因日光的折射,梦境般浮游着虹的色彩。在我过去的砍柴的经验里,我从未来过这样的地方,但一切又似乎并不陌生,好像在哪儿见过,有着一种被过滤了尘杂之后的澄鲜。我仍惯性中攀着步子,但其实并没有踏着山石,而是一朵翻卷着虹彩的云浮着我上升。
于是,我看到了那棵传说中的松树,树干刻满时间的裂纹,却支撑着翠绿如新的巨大浓荫,伫立于群峰之巅。松荫下,一白发白须的老者,与一黑发黑须的老者正在对弈。四位青衣童子分列两边,刚刚停止了歌声。
棋子如松果落石般响着。虽然我并不精通棋法,但仍能认出这是一盘奇特的棋。白色的棋子如山风般自由游走,而黑色的棋子则如影相随,并使得白子不时地变换方向。有时,白子似乎显得无路可走,但随着一个折弯,又现出一片新的天地。一对简单的元素,竟有如此复杂的演绎。
随着棋盘的渐渐布满,我已看出白子走出的是一条山路盘旋的轨迹。而如同山路的无法摆脱一侧的幽谷,黑色的轨迹亦紧紧相随,并有着吞噬的意味。但它们谁也没有能够围困谁,似乎已脱离了一种胜负规则,而相互纠缠着,一同赶往某个地方。当黑白轨迹终于运行到死角,棋盘边缘,显得无路可走的时候,突然一片云雾飘来,将封死的角抹去,并驻留那儿,如它素日的驻留林木山岩。这时,白须的老者抬起头,向我微微笑了一下……我恍惚正要领悟了什么,却听得当啷一声,斧头落在石上的声音将我惊醒,而斧柄已在我的腰间烂去。我孤零零地立在山路尽头的一片林中空地,四只青色的小鸟正上空盘旋,发着童音一般的歌吟。而隐隐的落子声,似乎仍林中回响,并随着我下山的脚步而延伸。
我衣衫褴褛,背上空空,没能像往日那样负着一捆柴,但我却感觉负荷了更多的东西。依旧还是那条山路,因云雾散去而显得格外清晰,但两边的世界却罩了一层无以言说的陌生。许多熟悉的标志都消失了,似乎从未存在过,我陡生一种被遗弃的惧意。我匆匆赶往山下,我必须寻一可靠的坐标,以确定我的生存的位置。但我所面对的景象却使我呆住了,我的那间茅屋与它的围墙,已成了一堆残垣断壁,野草蔓生――原来人间百年时间已过。几位村邻的后人好奇地围过来,问我这个衣衫褴褛的流浪者从何处来,寻找谁?但我无法回答他们,我与他们之间被奇异地抽去了一段时间。
我已经无法再适应这个世界,过去的影子始终随着我的脚步,我的一盘棋还没有结束。我以“烂柯人”的身份居住且游移于这个世界,与寂寞相伴。我已不是过去的那个樵夫,但仍是一个樵夫。我日夜地打磨着一把斧子,有着不会朽蚀的柄,永恒的闪亮的刃,它将劈出一条甬道,引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