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开始于八百年前的初冬,我从沉睡万年的地下苏醒,被供奉于此,脂粉般的红泥涂满了我的面孔。我等待着,等待着人们揭开我古老的面纱。
啊!请不要惊讶于我的过去,其实我们所有都只是一块普通的青石而已。人们用石墨勾勒我威武的轮廓,用錾铊雕刻出我挺拔的四肢,用昆吾刀斟酌出我面容上堪比玉石的纹络……直到我的双眼被打磨光滑的刹那,我看见了光——那是人们欢庆的烟火,于是,我有了新的名字——石狮。不久后,我被安放在一座桥上,波光粼粼的永定河,竟然还倒映着那么多张与我相似的面容,它们有的低着头,像是在微风中酣睡;有的眯着眼,似乎在躲避刺眼的阳光;有的昂首挺胸,仿佛在向走马行客施以雄狮的威严。
嗯,我要做的一定是很有意义的事,人们说我的职责可是镇守通往京师的要道,因此我的眼睛总是望向那遥不可及的北方。可一旁的小狮子却告诉我,它们所摆出的所有姿势仅仅是象征性的装饰而已。我不相信,但是,时光的答案却让我无法选择。
金元明清,在这条通往帝都的永定河上,上演了无数战争与杀戮,行过了多少匆匆过客。我在可有可无中存在着,就连一直在我身边的嗷嗷叫的小狮子也在一次洪水中沉入河底。七百多次春秋轮回,我在无数张新面孔的陪伴中孤独地回忆着曾经的朝花夕拾,永夜流年的孤寂,只有每年除夕之夜准时盛开的烟火能带给我少许欢乐,不知为什么,那自我苏醒就开始绽放的烟花依然犹如圣火般留存于心底。我不愿活在毫无意义的世界里,当我还是青石的时候,我低沉的鼾声甚至可以让泥土们察觉到我的沉睡,而我现在却是一头无用的狮子。那座几经繁华与衰落的城市似乎从未需要我的守望,就像小狮子说的那样,我只是可有可无的装饰而已,我甚至无法阻止任何人从这里经过,更无法给予那座城市任何保护。浑浑噩噩,我多么希望某次再次沉眠土中。
直到那个小男孩的出现。他第一次出现是在初春的黄昏,他靠在我面前睡着了,若隐的呼声仿佛在轻语冬雪的消逝。第二次是盛夏的雨夜,他站在我身边默默为我打着伞,目光凝视着水位高涨的永定河,不知为什么,这里忽然间多了那么多舟与船,如同在盛夏就匆忙飞往南国的大雁。第三次是冬末的黎明,他给我讲了好多故事:树林中奔跑的野兔,田野上迷藏的田鼠,家里洗着衣裳的奶奶……七百多年从未挪步的我似乎一直是跟在他身边的小狮子,但我却不能在他身旁嗷嗷叫,因为我是一头没有心跳的石狮,冰冷的青石能给予的只有寒冷的拥抱。后来我失去了我的右眼。那是一个盛夏的黄昏,他像第一次一样在我旁边睡去,夏虫一阵急促的鸣叫,他如同被惊醒般按着我的头朝河岸望去。“啪!”一声划破残阳的嘶吼,我的半边视线瞬间化为黑暗,青灰弥漫的视线里,我看见他从地上蹒跚爬起,消失在南边桥尽头的树林,我看不见的地方。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像我不知道如果没有我,他会永远躺在这里。然而,这只是噩梦的开始。永定河,并没有如它的名字一样获得永恒的安定,通往帝都的永定河再次迎来一场战争与杀戮,无数的人从两岸的火海里涌出,无数的人倒在血与火中,桥头堆满了尸体,昔日的永定河弥漫着鲜血的气息。亡灵之火染红了天际,无数炮火嘶哑的陨落,犹如地狱的守夜人奏响亡灵序曲。清晨的永定河上,浮尸遍布,似血的朝阳无力地为亡者盖上挽帐,天空隐约地传来烟火的爆鸣,我知道那是炮火的屠杀之声。我再也没有见到他,短短三次见面却让我无法忘掉他。那场战争后的七十多年,比我经历过的七百多载更加漫长,焰火都无法驱散的寒冷与失落的笼罩着我。然而我已不再孤独,遇见小男孩后困扰着我太久的孤寂彻底消失了。我在守望着,这次不再是那座给了我太多哀伤的城市,我仅存的左眼望向同样遥不可及的南国,有种奇妙的感觉告诉我,他一定在哪个我不知道的地方。
又是一个盛夏的夜晚,幽静的河水在微风中泛起波澜。永定河上,我不再是那块可有可无的青石,人们赞扬我身上的纹络多么美丽,雕刻我的工艺多么精湛。他们还为我冠以国宝的殊荣,并且告诉我,我是卢沟桥上仅存的一只金代石狮望柱。同时,他们也为我失去的右眼叹息。看不见的黑夜,一个骨瘦的身影从桥头缓缓朝我走来,那踉跄的步伐,像是在渡步,又仿佛是在蹒跚。是小男孩!现在可能已经不能这样称呼了,他住着拐杖,提着沉重的包裹,后背弯曲,苍老的面孔布满了斑驳的皱纹,唯有那双眼睛依然如许多年前一样深邃而让人留念。一段无言的对视,他用尖口钳将锈迹斑斑的弹头拔出,以石膏填满我空洞的右眼,从那个厚重的包裹,他拿出了我无比熟悉的工具,以石墨勾勒,用錾铊雕刻,用昆吾刀斟酌出巧夺天工的纹络。一切都宛如那个鼓声焰雨的夜晚,欣喜的面容在我模糊的视线里逐渐清晰,泪水在流淌……夏蝉不语的刹那,我听见了一声来自我身体的颤动,轻脆的响声,像是婴儿初醒的低语,又仿佛一只石狮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