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霞飞路,总是再平常不过的人来人往。
在上海滩,这是平常一样繁华的歌舞厅。
阵阵耳熟能详的夜来香柔入达官显贵们的心胸;有位歌女用金色圆润的嗓子,罗织出一曲婉约绮丽,那样飘渺,那样脱尘,那是种新颖的声音。但纵观显赫芸芸之中,她似乎卑贱极了。
这天来宾有相当的数量。只先撞见两个偷闲来取乐的“绿衣”,我便随口一说罢:“哪能像做这行活的人都来凑热闹。”谁料想被他们听见了,看着他们气势汹汹地跑来,第一感觉就是和我结下了不共戴天的梁子:“侬这只瘪三,看标致姑娘要侬多问,放当心点!”初来乍到的我被骇破了胆,一人一根腕粗的警棍一看又是在恐吓着我,像是要劈来,我赶紧的溜命去了。
“伊来哉。”那两个厚皮的“绿衣”色眯眯的盯着,紧盯着绰姿走来的她——着一身乌金色的旗袍,带着我从未有看到过的笑容,烂漫而又真实可亲,果真能让一切雄性动容;我赶忙将目光漫无目的地飘忽着,一会鼓捣着自己崭新的领结,又一会瞧瞧往来穿梭的老板那乐不可支的神采,再一会瞅瞅方才趾高气昂、有所觊觎的“绿衣”,突然就像哈巴狗一般被几位公子唤去捏腰捶背,没再伸出魔爪……我此时不敢再抬头,不敢再任心跳放逐,不敢再遐想非非什么了。她走得却越来越贴近且贴心了,犹如一步便能令四眸在咫尺之间传递所有的感情,仿佛又是故意让我独一人,能够这样贪婪、自私地对她膜拜一次,将要拜倒在她的脚边上。
“呀!”也许是观摹得相当投情,指缝间不留心一滑,坠碎了酒瓶,香槟无尽的迸溅飞散开来,眼看着遍地的碎片,感觉就像一下子撕开我的肺腑,一刹那的幻觉中,我看清老板那狰狞獠牙的模样,也一下子咬碎我的手掌。痴痴的我正痴痴地幻想着:这下好了,真要痛到如愿地拜倒了,更甚我相当称心如意地,能与她修长的美腿零距离邂逅了。可惜我视野被泪与飞沫迷蒙了,竟在她的裙下像小丑一样的堕落了!
“侬——覅紧罢——”说罢,她用她少有让人近身触之的双手,竟会在这一秒内拿我扶起,就是我轮回修仙的馈赠也不过如此罢。点点滴滴的姿态,字字如金的温存,一下子便珍藏在我心底,再也不舍得释放、遗忘了。
老板终于没有来“关照”我,庆幸之余,又听人说是她牺牲了自己的薄颜,向老板取悦了几句,他才没和我这个“瘪三”较真格罢。
“喂!小瘪三,来杯鸡尾酒……”“喂!瘪三,过来给老子点支香烟……”就这样,可怜的我,好几个小时超负荷的、毫无头绪的忙碌,直到精力难以支撑下去了,老板才舍得“可怜可怜”我,让一旁的几个无所事事的“替补”上去,继续好生招待。
难能在午夜时分得到闲暇,累得我久久垮在柜台上,时不时放眼外头:灯火阑珊,看见几个穷瘪穷瘪的讨饭花子,才觉得心头热乎了些许。渐渐困眼朦胧起来,零碎的月影被一段婆娑的身影渐渐衬托、交集,月色皎洁起来;夜莺浅浅地吟颂星辉斑斓的天幕,丝丝的,柔柔的,滑滑的,悄悄静静地溜进那困倦的丁香丛中;远远的,几缕夜来香气,映入眼帘的是紫气,她馥郁而馝馞,正料想她是否是这寂夜唯一能沁入我的心脾的。“咿?好像是她,奇怪,大半夜的。”直到我被旗袍闪烁了睡眼而苏醒了;的确是她,却居然是在给那帮比我瘪三多得多的叫花子以施舍。我叹了口气,忽而眼睛突然明亮起来,追随着月色星光——那个同样初来乍到的歌女,那位无上的歌神,居然甘愿委屈着,愿将自己的心揉成月下的沉淀,将自己的一片浓情所在,在这儿挥洒着,在那儿播洒着。
大清早商户门扉一往敞开;我的心扉渐渐地也被点化启蒙开来,幻想似乎重新被点燃:这世道虽然黑不溜秋,但毕竟还有灯照的角落。
我一直匆匆忙忙地过平凡的日子,不同的是,每天都能看着她,听着她;想必伊人是只为我独赏芳容而亮相舞台的,只为我一人“施舍”悦耳的享受罢。也因为她,来宾与日俱增,盈额也与日俱增,隐隐约约,她也潜滋暗长了伤痕,在不断地繁衍下去。我一次无心惊睹到她肩上的齿印,深而血红的,登时跑前去,主动问她:“要紧伐?”她垂着头摇了摇,硬将肩膀披严实了。“披肩披住了伤痕,可也瞒不住永远让我知道的痛啊!”我内心澎湃,她却极害羞的,掩面就走了,消失了,随即是一声沉重的扣门声。也许是生了我过分随性的气了。
这盛夏,百花百草都在休息,只有像我这样的实习人员,没命地夜班补习。课上耳朵几乎容不下任何聒噪,而当讲师谈到“午夜私自外出过三者,逐出本厅”时,我几乎又坐不住了;“一个月来,每晚看着的,能让月影聚焦的她,还能是嫦娥的仙魄。不过也对哦,拥有这般雍容华贵的特权的,恐怕也只有她了。”我想到这儿,还是没有勇气敢站起来。
七月份的报纸上总抹不去那一聒噪可厌的头条: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想想也没什么可急的,人打人的仗,我做我的活,狗日的能拿上海哪能呢?如是想法的不外我一个;整个上海滩正被三伏天的炽热曝晒,时而阴云密布,瓢泼大雨的袭击。
直到秋风吹散了松江的硝烟,我仍安然无恙的做工过活,人们的生活并未有太大改动:除了少有的几条不识相的“浮尸”,惹上登陆的东洋狗,活该被咬死咬残,活该被关进阴森的监狱里活受虐罪。洋枪洋炮一直也不曾光顾这儿,这还不是多亏了老板,由于他明智地选择做起领事馆的头头来。自然小鬼子少会有好声气地待他,而他一回来,便照例凶巴巴地使给我们眼色看。
今夜又是一轮明月,与深蓝的夜空相约,含蓄地将霓虹灯笼罩起来,迷离着缈若的神采,就像舞台上的她歌声依然的醉人,依然绰约的颜色,依然恬恬的心;略有特别的,只是多余了两个不速之客:少佐犬养一郎和那走狗翻译。台下喝着酒,搂着女人,用日语在妄谈浮夸什么;台上的她,每一缕发丝伴着曲调悠扬飘逸,嫣红的嘴唇呼唤出最美的旋律。我仿佛幻想着胸口依偎的那束玫瑰,就是坠入这漩涡的我,祈愿一生一世停留在音符上,默默地观赏。
“唱得好!”这是一段勾起我游离神思的高潮声部,我惊呼并鼓掌着。
“好!”又一列节拍,软呢地朝我絮语;一只耳朵乖乖地凑上去,另一只耳朵健忘地委弃贵宾们的菜单——喏!她还在眨眼跟我聊天:谢谢你,支持我。。。。。。
“棺材!”不知哪来一声吼骂,更不知突然哪来的几脚踢翻了我——原来只是东洋人的没给他们上酒而已,怪不得老板动了几个干事的修理修理我,也许这一整修,脑子也便清爽多了。
鸡鸭入窝之际,我却仍释痛不了,毕竟肚上青紫满席,临走时伊拉还在鼻上照应了几拳。
散席了,她是唯一一个第一时间过来的人。
她轻轻地敷着药膏,唯恐我喊出不雅又难过的呻吟声;我一边涔涔啜泣着,又像襁褓中的婴儿一样那么轻易动情;望着她水灵灵的眼眸,忍不住想倾诉一番,终于磕磕绊绊地吐词了。
“姊姊,侬——侬叫——”然而她只将食指触在我的唇间,便又咽下去了。我看见了,动人的眼眶里满满碧澄之水,却洋溢得恰到好处,教我是多么愿意掬一捧最清洌的,来滋润一切一切污垢的所在啊!小酒靥涨起的红晕,美得刻骨铭心,我真不忍心将这最美的符号,就这样被我草率的描摹所亵渎了!
“阿拉交个好朋友吧!”才问了一句,没来得及我说出“谢谢”,一晃儿她就轻盈地转身飘走,走时还回了回头,好像还送给我一个微笑哩!在我看来,我每次邂逅她,就都像看见了这个社会前景的曙光一样。
哪晓得又一道鸡鸣破晓的晨曦后,竟成了愤与悲的集合!
报纸上说什么好听的“大日本皇军远征军需以慰安妇犒劳”,说白了就是东洋人欺蔑着中国,荒唐得享用一个个待字闺中的中国姑娘!听闻几个酒客谈到光上海滩就强抓了上千,全数关进慰安所;也只有我们这儿,暂且是秋毫无犯的吧。
“太君,来坐。”老板哈着腰恭请犬养,顺便递上去一支雪茄。“据说你们这儿歌女舞女十分水灵标致,我们太君奉命来——”“没问题,没问题!只要是皇军的吩咐,这儿的漂亮姑娘您随便看,随便挑——赫赫——”犬养睨了老板一眼,转过头来就直冲着翻译官呈一脸恶心的狂喜,粗糙的眉毛和满脸的赘肉瞬间绞在一起,一时间像是锁住了难以动弹,那双鼠眼好像被挤进了夹缝中似的。
一边站着的老板也同样的魂不守舍,欢喜怒放在整张脸上,看似灵魂早已和日本人一道出窍,一起相投了。
这八月的早晨,为何寒意早已经渗入、侵袭了?毕竟很少人能觉察到,马路上铺着的不是平坦的光芒,而是剧毒的冰雪,就隐藏在光线中,层层积累着,蓄势待发;路上不过三两匆匆过客,不敢抬头,猥琐地快步前行。
自然,就连平日里座无虚席的歌舞厅都只剩下飘荡的空气了。
我再没见她亮相过,再没有过任何陶醉她歌声的机会了。
“来来来,姑娘们,快出来——快出来给太君——”老板匆匆上了楼,进化妆室时,早已气喘吁吁,眼神却一直落定在歌女们身上。“我不要。。。不要——听说东洋人全是禽兽豺狼,服侍伊拉准会遭殃!”一个娇小的歌女出来强烈反抗,紧接着,几乎所有人都挺身出来抗议:“我们也不要——不要啊!”“伐来塞!给我全部出去!快点!全部出去!见东洋人去!”气急败坏的老板,一刹那翻了脸色,敞开嗓门直对歌女们咆哮。淫威之下,她们默默的不再作声,竟一个个排着队,乖乖地下了楼。悬在半空的身影逐渐化作碎片,揉碎在可怜人儿哽噎的内心。我的喉结,突然不安地颤动、抽搐起来。
“花姑娘的,哟西——”原本犬养还翘着二郎腿端坐着盯着看,越看歌女的模样越是楚楚动人,渐渐乱了性子,刚想竭力扑上去,一没稳当便屁股着地。“哎哟——”翻译官见状有模有样地搀他起来,经过一番费力的挣扎,犬养才站了起来。一边的姑娘们却是被逗乐了,娇妮的笑声传进犬养的耳朵里,一下子恼羞成怒:“给我统统的快快的,带进慰安所!”雷霆未已,一队荷枪实弹的宪兵就冲了进来,刺刀凶狠地顶着一个个可怜的人儿,顿时,哭声夹杂在悲凉的空气里,被赶出了大门。然而,我似乎又看到那一缕熟悉而又陌生的背影,正缓缓地被光线吞噬,折磨着蒸发在天际。可这种预感才刚刚苏醒,实在太迟了,太迟。
我还是放不下;也许我只是个默默无闻的服务生,也许在这样的世道只能安分守己、苟且认命,也许命运早已注定了她的悲剧吧,或许我应该放手,然而……
我的煎熬,比一场噩梦,还要漫长。
月底,歌厅就免费“出租”给了日本人。曾经喧嚣激情的所在,连同曾经的歌声,还不如立秋的落叶,都能幸福地归根,那一切,都灰飞烟灭。
我无奈地浪荡在大街上。终于在那一次,耳闻到几个黄包车兄弟絮叨这么几句:“听说了伐?十几个小姑娘要被带到东洋去。”“好像,伊拉月底一个大清早就要上路了。”“真是作孽啊,日本人作个啥孽。”
“阿强!快带我去淞沪码头!”说时迟,那时快,我纵身越到了一辆黄包车上。
阿强是铆足了劲地向前冲,别提多卖力了;煎熬了几天,别提有多揪心了。一闭眼,一望去,只有那一缕渐渐消失的背影了。
一行人负荷锁链,衣不蔽体,被强押到淞沪码头边。
灰黄的天色,夹杂着些许深深浅浅的伤痕,浊云透着忧郁的日光,蛛丝残迹,简直难以点缀再美再灿的黄昏。
她们已不再是歌女,她们可怜地堕落深渊了;昔日的花容月貌,非人的凌辱迫着她们憔悴了千万倍!青紫遍染全身,活生生地烙下道道血印。褴褛的布条在凄凄惨惨地,无言地摇曳。
最后,我眼睁睁看着上船的,是她。
我久不释怀的心终于在这刹那迸发!浑身尽是力量,几个箭步冲破宪兵的拦截,在来往人流中,我攥紧了双拳。“姊姊!姊姊!”我喊得撕心裂肺,尽管船,只会不解风情地渐行渐离;但她就是在一瞬间,就能在我最初的呼唤中获得最后的慰藉,这许是别离之际最大的满足了。
当我们四眸交会,彼此之间仿佛衔接着千言万语的桥梁,是永不崩塌的,一座史无前例的心桥。那双眼,仍然涵养着汪汪碧潭,隐约溢些出了眼眶,闪烁着比明星更炫的光芒,她会盼我聆听:每一处天涯海角,都是回到你的身边,有知心的你为我祈愿,我就会暖暖的,一辈子微笑着唱下去了;我的眼睛里,藏着你打动我的旋律,此刻拨过心弦,重温着记忆中最美的流年,我会为她守望:就算是天南地北,都能听到你的歌声,有你能让我懂得什么是真善美,我就会默默地放下了。
汽笛声消弭在暮色中。
目送后的我一度昏倒在地,直到夕阳挥洒下光泽,我才渐渐站起。
一封信笺被晚风吹拂而来,亲切地扑进我的怀抱。
我拂了拂信上的些许灰尘,小心翼翼拆开,一看,竟是首诗:天边眷恋牵,涯际别离凄。歌声随知己,女儿尤感激。
“天涯歌女”,我专情地咀嚼这四个字,久久难舍离去。
云翳在薄暮的彩霞间被冲破、被消弭殆尽。那一丝残阳,竟已被五色流光催化,催化成隐约着的黎明的曙光,将在另一场穹苍变革之中,萌发并孕育着新希望。
这一秒内,突感我那神思极速划过地球的每一处角落,从这一场人生梦中,真正地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