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时,正是夕阳穿过密林层层,拥住半座扶摇山的时刻。
李筠的房门紧闭着,只一缕阳光从木窗的缝隙里漏进来,刚刚巧割开杂物堆放的石台。台子上乱七八糟什么都有,翻了页的书和各种尺寸的小瓶子搭积木似的往上垒,在一线平衡的边缘摇摇欲坠,总算勉强给桌边的人腾出了一小圈空间。
李筠正陷在一片晦暗光色里,聚精会神地盯着瓷盖。小巧的青色盖子被托得稳稳的,液滴要落不落地悬在边缘。
又到了这最后一步了。
这是个能使人几日之内随意切换外在形象的方子,他已经失败了很多遍,强行给程潜免费观赏了各种三只眼一条腿或者半边翅膀的二弟子。李筠自己越挫越勇,整天闷在屋子里反复鼓捣方子,程潜快被每天都会突然出现的诡异生物弄得精神衰弱了。
一个严争鸣就够他花心思的,现在又多了个到处折腾人的二师兄,果然扶摇山的一个都不让人省心。
这是李筠第十天尝试这个方子。其他的步骤都调整得七七八八,就最后一步的剂量问题。三番两次下来他基本能确定,不多不少只要一滴。一旦成功……虽然只是个做来玩的东西,但也能算个新的飞跃。
眼看大功就要告成,他的大门却突然被敲响了。
李筠一惊,右手迅速一提,好歹没把那一盖子都失手洒进去。
他还没来得及说句话,就见自家掌门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门口。
“哎你做什么?”李筠猝不及防被门口洒进来的金光晃花了眼睛。
“找你吃饭。”严争鸣看着这暗无天日宛如关禁闭一般的房间,觉得简直匪夷所思。眼下正是大好的春日,他一手拎着一把新摘的莓果,一手捏着壶桂花酿,几个道童从后面跟进来,个个手里捧着个碗,精心烹饪过的食物香气四下溢开。
“我还想问你天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做啥?我都十天半个月没见你了,你又不在闭关。扶摇山这么钟灵毓秀,种什么出什么,长什么什么好吃,人要懂得享受。”
程潜突然从他后面冒出来,惜字如金地附和道:“对。”
“怎么你也……”李筠心累地叹了口气,“这算什么,心血来潮?”
“怎么了?”程潜茫然,“不行吗?”
李筠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边的严争鸣已经自顾自走了进来,把东西往他桌上一放,开始嫌东嫌西了。桌子太乱,光线太暗什么什么的,他听着就一阵头大。
“不行不行,我今天真的就要成功了,”李筠半推着这两位祖宗往外走,“下回,下回再享受。”
严争鸣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可最后也没说什么,只分了他一个不满的眼神,随后不理他了,掉头借力一跃,跳上了李筠的房顶。程潜跟着上去,发现此人竟已经就地坐下,准备在人家屋顶享用晚膳了。
等这两刚刚收拾好新的“饭桌”,就有只不长眼的苍蝇飞过,被严争鸣赶了三次也不放弃,飞蛾扑火似的想要在那食物上着陆。严争鸣怒了,瞄准了那小东西,食指尖窜出一股清气,恶狠狠地把那不识相的飞虫给钉死了。
可他忘了,手指下这不是结实的石桌,是李筠的房顶。那破屋子和他主人一样不拘小节,草梗子乱七八糟地支棱着,被这一股不知轻重的清气一扫,仿佛经历了一阵罡风似的,自说自话地山呼海啸了一番,带着尘土灰石一起噼里啪啦地掀下去一小块儿,两人盘腿而坐的“地面”顿时破了一个洞。
屋子里的李筠好不容易支走了这两搅屎棍,正凝神盯着盖边那“一滴定乾坤”的药液,被这突然塌陷下来的杂物砸个正着,右手一抖,一瓶盖的东西全部稀里哗啦地倒进了坩埚。
李筠一声都没来得及叫出来,就整个被飞溅出来的药液笼罩了,浑身上下只有一根绑头发的带子逃之夭夭。
房顶上的搅屎棍们只听见一阵漏气的声音,随后,那洞口竟然有青烟袅袅升起。
两根搅屎棍不明所以,程潜莫名地眨了眨眼,趴过去看。
绕是他生性内敛,这一下也差点把眼睛瞪出来。
扶摇山二弟子在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了,一只鸡。
鸡原地愣了三秒,本能地扑腾了一下翅膀,发现飞不起来。它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又看了看一身蓬松的羽毛,动物原本缺乏光泽的眼睛里露出了属于人类的震惊。
正从洞里探头下来看的程潜:“……”
“怎么了?”严争鸣见他半天不抬头,手贱地伸手过去勾他的后衣领,“那九连环捣药那么好看?”
程潜沾了两根稻草的脑袋从破洞里钻出来,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把掌门拉过来:“你自己看吧。”
一脸莫名的严争鸣刚一探头,就见一只昂首挺胸的大公鸡怒发冲冠,瞪着眼冲自己吼了一句:大师兄!
“……”
要不是程潜拉着,他险些斯文扫地从洞里掉下去。
“好吧,这怎么办?”
“……”
此刻已入夜,月色将将升起,洒了半片院落,两人一鸡,正襟危坐,面面相觑,沉默无言。
水坑这两天正被关着苦补经楼的书,刚有些成效,屁颠屁颠跑来报备,结果刚踩进门槛就看到这样一个画面。
电光石火之间,她总觉得自己好像每次跑到这个院子都会看到奇怪的画面,当下绊了一个趔趄,口不择言道:“师兄,你们又想出什么新玩法了?”
程潜仿佛难得聪明玲珑一次,有点奇异地看了她一眼:“你想说什么?”
严争鸣瞥了她一眼,言简意赅地说道:“你二师兄能耐可大,研究出来的药把自己变成了这幅德行。”
水坑下巴都差点掉下来:“这这这,二师兄闭门研究了十天,就为了把自己变成一只鸡?这是图什么啊?”
……虽然过程中出现了诸多误会,但就结果来看,好像是这个理。
李筠毛炸了一半,半是恼怒半是好笑地威胁:“水坑,出去。”
众人讨论无果,李筠又实在不敢让这两个不靠谱的家伙去给自己做解药,只好让程潜在清安居院子里支起了一口锅,亲自监督炼制。程潜被支使去找药了,严争鸣托着腮,在一旁负责给一只面色严峻的鸡翻书,待确定了什么药材,就让程潜往一边的锅里扔。
两人一鸡的奇妙组合足足忙活了一天一夜,等程潜从锅底捞出那颗小东西时,已经是第二日的傍晚了。
李筠四脚朝天地瘫倒在地上:“要不出意外,我吃下去一个时辰,就能够生效了。”
说着啄走了那颗药丸,跑到树顶以鸡的形态打坐去了。
严争鸣昨天的晚饭没吃成,怨念到现在了,于是赖着没走,到处搜罗了桂花酿和点心出来,硬是要搭个夜宴。
没一会儿,头顶风吹树叶的动静变成了风吹袍子,严争鸣于是抬头招呼:“下来,一起吃个酒。”
李筠还在整理衣服:“不了,我要回去把最后一步搞定。”
“哎别走别走,给我回来,”严争鸣一双俊眉顿时皱得十八弯似的,“你昨天就没和我们吃饭,今日十五,应当喝酒望月,算是昨天欠我们的。你也急不了这一时半刻的,有些事情错过了可就没了,下一回我兴致起来还不知道是多久后呢。”
有些事情,错过了就没有了。
李筠本来当他在胡说八道,听到这里,心里却蓦地一动。
山中无岁月。这些仙人们日日修行,他们的一次蓦然长息,就划过了凡人一生的蹉跎时光。
正是因为有这样多的时间,他们才更深刻地懂得错过与无法弥补带来的撕心裂肺,如鲠在喉。
李筠忽然有些感慨,眨眨眼不说话了,一掀衣摆跳下来。可他实在不想看大师兄那一脸嘚瑟地嘚啵,于是飞快地一扬手,把一颗药丸准确地扔进了掌门的喉咙里。
又是滋遛滋遛的一阵漏气声,随着飞出来的发带,还有一只鸡。严争鸣变的,尾羽都比别的更漂亮些。
“……李筠!”
反应过来的严争鸣顿时暴起,刚要手脚嘴并用挠他个大花脸,就被程潜眼疾手快地一把揪着翅膀抱到怀里。他回头一看,那冰山眼里竟然是笑着的:“你刚才弄塌了二师兄的房顶,可不是也欠他一次,就以身相赔了吧大师兄。”
严争鸣对上他就没辙,满心怒火顿时消下去一半。李筠见好就收的功夫炉火纯青,立刻抓住机会给他塞了一颗药,那异常美丽的大公鸡便又吹气似的变成了原来的掌门。
严争鸣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待他一脑门官司地整理好衣冠,程潜已经笑着给三人斟好了一杯桂花酿。陈年的酒酿收了水,碰到酒,更加清甜甘美,香气四溢。
圆盘似的月已经彻底升起来了,光华铺了一地。正是十五,仙雾缭绕的扶摇被皎白的光辉笼罩,一时只闻鸟鸣春山,月弄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