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楔子
月洒阶庭,积水空明;风过夜空,竹喧影动。灵缈园的夜,一如往常的清幽醉人。
清韵居,唱晚亭,一湾碧水缓缓流淌着,皎洁的月光洒下,倒映出一个月下独酌的身影。此时的云天青,依旧是一身简朴的青衣打扮,全身上下看不出跟寻常人有丝毫的特别之处,唯一特别的就是那双深邃如星海的眼睛。
风起,庭前的竹影也跟着起伏摇曳,蓦地,云天青的瞳孔一缩,空明如寂的庭前竟然无声无息地多了一道黑影,影子参杂在晃动的竹影中,显得神秘而诡异。高手,这是云天青心中的第一个念头,自出江湖至今,能这般无声无息侵入他五米之内的人屈指可数。云天青心中震动一闪而过,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是轻啜一口,懒洋洋地冒出一句:“好身手,好胆量,阁下这般自信,莫非不怕我突起袭击?”
来人肩膀轻耸,似是毫不在意云天青的威胁。
云天青的瞳孔再次收缩,来人这份风轻云淡的定力倒还罢了,更可怕的是其耸肩作势之间浑然天成,身形上不露丝毫破绽,整个人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股空灵状态。光凭这份气度,此人就非易与之辈,饶是以他之能也不敢轻易出手。
忽然,人影动了,向着他不急不缓的靠了过来。月色映衬下,但见其头戴竹笠,一身黑袍罩体,龙行虎步间衣袂迎风舞动,气势天成。只是面上蒙了一块黑巾,难以探测其中虚实,唯有一双露出的眸子精光湛湛,凝若实质,目光刺来处犹如刀枪剑戟在交鸣。
洒脱不驯如云天青,此时也只想后退几步以暂避其锋芒。就在他心中掠过此念头时,黑衣人却出人意料的停在了亭外。
“久闻云兄大名,在下冒昧不请自来,只为瞻仰一番兄台风采,顺便讨一杯水酒,不知可有此福气?”来人终于开口说话了,慷锵中透着十足的中气。
云天青目中精光闪过,戏谑道:“兄台何须蒙面,既然见不得人,还是哪里来哪里去吧,此地不留鼠辈。”
来人哈哈大笑:“传闻中好客名天下的云天青难道就是这般的待客之道吗?还是担心我在三尺内会突然下手对你不利?”
云天青眉梢一挑,居然也笑了起来:“不得不说兄台的激将法很老套,却也很实用,至于我担不担心你的突袭,你不妨试试。”
来人再次大笑:“那我就喧宾夺主,借花献佛,敬云兄一杯如何?”黑衣人说完,也不待云天青说话,径直步入亭中,从容地拿起石桌上的酒壶。
一股无形的气劲扩散开来,云天青只觉面前的空气一滞,手中的酒杯似乎都变沉了许多。“好内力”,云天青淡笑,运功化开对方强大的压力,“我现在对这杯酒倒是挺感兴趣的了”。
云天青边说边伸出了拿着酒杯的手,缓缓地把酒杯放在面前的石桌上。月光如水,清晰地映照在那只伸出的手上,恍惚间,周围的美景似乎都失去了颜色。手掌,素净无垢;手指,迁长有力;尤为奇特的是那只由普通衣料做成的袖子此刻居然发出了淡淡的青光,一涨一缩间仿佛有了灵性一般。伸出的手,出奇的稳定,没有丝毫的颤动,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整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做起来却如行云流水一般,找不出丝毫破绽。
黑衣人目中精光一闪,心中同样惊叹对方了得,脸上却丝毫不露声色。此刻,双方都保持着不动如山的状态,亭中的气氛也开始变得诡异。无形的压力笼罩,天地似乎都在这一霎平静了下来。
终于,拿着酒壶的手开始缓缓地向着云天青的手靠了过来。云天青仍然是懒散地坐着,眼睛在此刻变得愈发深邃,一动不动地盯着黑衣人伸过来的手。黑衣人的眼睛锐利如隼,同样紧紧地盯着云天青握杯的手。眼神交汇处,仿佛有火花迸溅。
渐渐地,壶嘴已经非常靠近酒杯了,黑衣人只要倾一下手,酒就能倒进杯中去,但是他却再次出人意料的停下了动作。咫尺,仿佛变成了天涯!
现在黑衣人的手距离云天青已不及三寸,随时都可以袭击云天青面门上的任何一处要穴。
但他还没有出手,还在等待机会。
云天青仍镇定自若地坐着。
黑衣人持壶的手势极为奇特,无名指和小指扣住酒壶的把手,食指压着壶盖,拇指跟中指名指虚按在壶盖上。云天青持杯的手,也一致的怪异,寻常人持酒杯都是用五个手指拿着,而他居然只用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拈住,空着的无名指和小指微微上扬,有意无意地对着黑衣人的方向。
黑衣人的无名指和小指距离他的腕脉还不到七寸。
对峙,持续了约莫半盏茶时间,整个唱晚亭都笼罩在一层无形的压力下,飘到附近的竹叶诡异地凝固在了空中。亭中二人伸出的手青筋微跳,开始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黑衣人虚按着的两根手指似乎动了动,云天青的无名指和小指也动了动,他们的动作都很快、很微,而且一动之后就停止。
两人头顶,各有一道无形的剑气和袖影一闪而没。剑气,凌厉无匹,如划破时空之剑一般向着对方爆射而出;袖影,圆转浑厚中透着包容万物的气势,如涵盖天地的混沌一般无声地消融着对方的攻击。最终,两者消弭于无形。
于是黑衣人开始倒酒,后退。
云天青开始饮酒。
整个过程两人都低着头,谁也没有去看对方一眼。
在外人看来,两个人只不过是普通的斗酒而已,但在内行人眼中,这不啻是一场诡异惊心的决斗!
黑衣人一直在等,等出手的机会,只要对方精神稍有松懈,握杯的手稍有不稳,他就会立时出手,胜负,也会在电光火石间分出!
修为到了他们这种境界,不出手则已,出手了就绝不空回。
但云天青始终不给他出手的机会。
相峙了一阵后,他终于忍不住想试探一番,虚按着的两根手指跃跃欲试,他每一根手指的轻微动作都包含着千万种精妙的变化和后着。
怎奈云天青的无名指和小指微动间恰到好处的将他每一个变化都封死。
这其间变化之细腻精妙,令人叹为观止。
两人只不过将手指动了动,却当真是变化万千,其间的奥妙不知要比用寻常的长刀利剑大杀大砍少分毫。
黑衣人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在云天青对面坐了下来,自斟自饮了一杯,这才击案笑道:“云兄,一别经年,风采更胜往昔啊,不知还认得小弟否?”
云天青笑而不语,只是点了点石桌,指了指天。
黑衣人抚掌而笑:“知我者,云兄也,我刚出手之时恐怕你就认出来了吧,这不,还被你摆了一道。”说完,扯下蒙面的黑巾,露出一张英气逼人的脸,目光湛湛,清朗之气充斥眉间,正是名动天下的“凌霄一剑”——书雅。
这次,云天青终于把目光转向了书雅,倒酒,抱拳,诚挚道:“老友来访,自是欢迎之至,方才所为,不亦书兄所欲乎?”说罢,两个怪人相对而笑!
“数年不见,天青兄的大袖遮天诀居然达到了妙渗造化之境,佩服!”
“什么大袖遮天,只是些许浪迹天涯护身之法而已,雕虫小技,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倒是你这‘流星一剑’,已臻至化境,直追传说中的四顾无人之境了,武学之道,在于专,此话果然有理”云天青摇头叹道。
“哈哈,云兄倒是谦虚,仗剑诸君中,数你最独特,一手圆转浑厚的袖功,糅合了道、儒、佛、法、兵等要义,隐约间已有轮回之境,此等大毅力,又非我辈所能及了。”
“哈哈,不说也罢,这些客套话当真扫兴。琴棋书画,恒山悬空;清溪竹影,煮酒英雄;高山流水,知与谁同。来来来,你我难得相逢,今夜不醉不休!”
酒逢知己千杯少,酒过三巡,人已半醉,醉意朦胧中书雅欲言又止。斟酌良久,他终于开口了:“天青兄,我有一话,不知当不当说?”
“你我之交,但说无妨!”
“适才一番交手,你的圆转之境中却带了一丝“殇”,虽若有若无,却如缠丝绵绵,挥之不去,若非此分微弱的迟滞,你我便不是平局收场了,我没看错的话,能导致你这般情况的只有‘情’……
蓦地,云天青大袖一拂,一只酒杯闪电般向着书雅面门激射而来,事出突然,他避无可避,情急之下只好用嘴去接,这一接也生生打断了他要说的话。
此时的云天青,双拳紧握,青筋暴起,身子微微颤动着,脸上完全没有了开始的懒散,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扭曲和痛苦,看上去颇有几分狰狞。他站起,复又坐下,最终只剩下一脸颓然:“抱歉,是我失态了。以你的洞察力,我自知瞒不过你,今天索性就跟你说了吧。”云天青一边喝酒,一边把这些年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
书雅轻叹:“其实,你是懂她的,除了她的空灵,你还懂她的睿智和坚强,你们有许多相似之处,却也有太多不了解,那些被岁月湮灭的真相,你为何不肯让她知晓呢?”
“玉儿一生凄苦,我也曾想拼尽此身稀有之功德,或可渡她来世一诺,怎奈造化弄人,我又何必给她徒添烦恼。”
“这个世上,唯情最苦,也唯最难忘,想放下,不是容易的事,但我相信云兄是个拿得起放得下之人,就不知此后你有何打算?”
“情之所至,钟其一生,我会全力以赴。”沉默良久,云天青才徐徐回道。说到此,反而彻底平静了下来,一双眸子也恢复了往日的清明。
“那如果不成呢?”此话刚出口,书雅又禁摇头失笑:“我这话是多余了啊。”
云天青笑笑,刹那间,亭里的空气都变得灵动了起来:“我是云天青,我有我的风骨,该怎么做,我心中有数。能够护她送她,看着她安安静静地走过风雨桥,便已足够。”“还有,去他娘的一言九鼎,我又何必因循守旧,那些蝇头小事,如果是只会带给人不快的,我宁愿统统抛弃!”
“哈哈,难得天青兄爆了一句粗口,真乃我辈洒脱豪迈之人,今夜,就让我们效仿古人之曲水流觞,来一场月下高歌磨剑,如何?”书雅忽然间豪兴大发,哈哈笑道。
“难得书兄有此兴致,敢不奉陪乎?只是你的名儿也太娘娘腔了,配上你的慷慨之音,真是不伦不类,哈哈!”云天青一边大笑,一边出手,大袖挥动间,一道鼓荡的袖影泰山压顶般向着对方滚滚压了过去,嘴上犹轻吟道:“幸对清风皓月……”
书雅临危不乱,脚步轻移,左掌骈指如剑,点向对方那只晶莹若玉的大袖。
“苔茵展、云幕高张……”
云天青的招式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意念流转间多出了一股轮回意境渗进其中,将书雅的左指攻势化解,大袖涨缩间仍是向着原先的方向罩去……
“咄”书雅长啸,左掌发力,双指顺势向着对方太阳穴点去,整套动作快若奔雷,气势万千……
“江南好,千钟美酒……”
云天青嘴上丝毫不停,一口中气没有任何间断,隐隐有龙吟虎啸之音,脚却如闲庭信步般潇洒。大袖攻击方向丝毫不改,只是去势更疾,其势虽疾,却是快得不闻一丝风声。
看此势道,浑厚无匹,涵盖六合,书雅如不变招,极有可能先被击中……
书雅一拧腰力,左掌攻击方向再次一变,直指向对方咽喉,这一变当真妙到毫巅,对手若继续一往无前,就是硬生生将自己的要害往他指尖送……
“一曲满庭芳——”
云天青继续吟哦,但这最后一句的每一字都是拖得极长。
念到“一曲”时云天青已是把外放的袖形罡气凝成一只大袖,融入拂出的袖子中,无形的压力逼成一线,劲对着书雅的双指而去,务必让名震江湖的“凌霄一剑”不能出手……
书雅顿觉压力排山倒海而来,却不往后退暂避锋芒,而是同样把一身内力与剑意倾注于双指之上,继续向前点去,经过内力与剑意的灌注,他的双指已经变坚硬如铁,锋利如剑,云天青若是还是不变招,保不定会给书雅双指点中,上面附有书雅十成的功力,绝非易与……
此时的空中,显得蔚为壮观,一道手臂大的袖影和一道两指大的剑影横贯长空,如一道奇特的虹绽放在清幽的夜,交相辉映下成了天地间的唯一。
云天青念到“满”字时,大袖一松一卷,变得灵动若蛇,刚猛之气内蕴,将以柔克刚的意境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一手动与静的转换,突兀而自然,书雅猝不及防之下连指带手竟然滑入他的袖中。
书雅闷哼一声,一击落空,力道错用,如千斤大锤砸在棉花上,心头好不难受,身体也猛然一倾……
但书雅身经百战,临危不乱,电光火石间迅速变招,左掌中指曲弹而出,点向对方肩井穴……
“庭——”
云天青左袖飑起,一股柔力振出,似是要一举将对手拿下……
书雅大喝一声,借对方一挥之力转了小半个圈子,看似为敌所趁脚步虚浮,但左手却趁势点向对手脉门……
“芳——”
云天青大袖鼓荡,所有意境冲出,生生截断了对方的攻势,并趁机锁住了对手脉门……
袖、指一触即分,二人内力相碰,云天青如一片随风的柳絮般飘然荡了出去……
书雅全身一震,身形缓了下来。
“佩服!”书雅抱拳,哈哈笑道。
云天青看了看袖上两个浅浅的指印,禁不住也哈哈笑道:“彼此!”
四目相视,再一次哈哈狂笑。
云天青转身,望向她所在的方向,又禁不住低喃了一句:“一曲满庭芳”,恍惚间,又看到了那道淡雅如莲的倩影,此刻的她,正静静的立在清水中央,忽然,她笑了,于是,他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