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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山湖狂想记

  微山湖,纵横数十里,交山东之南,江苏之北,名胜也。

  于是说来惭愧,身为一个地道的徐州人,身上惶惶终日背负着浓厚的文化色彩,这一望平野的徐州地界里唯一的湖,十数岁我竟从未去过。

  二哥回家,似乎引发了一系列的情调与兴致,二姨一家人在连续两晚一起吃晚饭后,又热情的邀请我们去微山湖玩。

  也难怪,二哥是独子,健康,聪颖,未来希望无限。没有什么能比得上他回家能够给二姨略憔悴的鬓角增添一丝光亮。

  尤其是这个假期,特殊而短暂,二哥自此以后就会浸淫学习,攻读研究生,他是医科专业的学生,背负着最为严谨而认真的要求——因而他几天后会独自踏上北去的列车,去外地钻研英语。而我,结束了一逝而过的三年初中,将迎来最繁忙而又张扬的高中。

  收拾行囊倒是不必了,开车去也就不过三十分钟,当天便可来回。早晨七点,小区大院,大家便汇集了。

  说实话,我原先是不愿意去的,出去晒太阳还不如在家看看书打打字。母亲劝我说,二哥在众人里也就只有我可以聊一聊,你不去他怎么办。这句话瞬间点燃了我,我在深感责任重大时体验到了母亲的坚决。

  放假,我就是属于那种死活都要赖在家里的人,一个多月甚至整个暑假不出门也是很正常的事。原因很简单,在外忙碌奔波了一年,难得有机会呆在家里,为何不好好待呢?而且无论我在外面玩的如何开心,如何有意义,让我再选一次的话,我还是要呆在家里,因为假期里我对外面有一种厌恶感,好像焚琴煮鹤般扰人雅兴。但在这个暑假里母亲坚决反对,她的原因也很简单,八月下旬是要军训的,以我漫不经心的态度,一个假期下来估计跑步都成问题。她每天都要怂恿我出去,而实在是流水无情的我总是一耸肩了事。

  集合起来,总共装了两辆车,来来往往有四批人,我们一家和一个同宗的二姨夫同事一辆车。还有两女一男的同事跟着二姨夫一家人上了一辆小型面包车。为避免二哥一路无聊,他特地被安排到我们的车里,挨着我坐。真是正合我意!

  父亲说,这次我们会坐汽艇驶往湖中岛,大概要花费半个小时的时间。我暗暗脑补起来,心中定了论,汽艇嘛,和自行车差不多,又想在水上有自行车的速度已经很不错了,至少没有让我们自己划过去。后来为此推论我付出了五体投地的惨败。

  我悄悄把问到的结果告诉二哥,二哥表示大为吃惊,从未坐过船的他一失往日的沉稳,半激动半担忧的向我父亲求证。

  接待我们的是二姨夫的老同学,他准备好了一箱子纯净水和凉茶分给我们抵御有预兆的酷热。然后他带着我们去看荷花,有意思的是有一段路,极为陡峭,二姨夫那辆本就坐满人且高耸的面包车来回上下坡,远远看去的弧度极为惊悚,好像离翻车仅有一步之遥,好在还是安然度过。

  回到正题,下了车,走上一条小路,隐隐便有无数罗裙少女在枝叶掩映间曳曳摇摆,转过一个坎头,豁的在眼前铺开一片怒浪!

  无垠的荷叶巍然傲立,径直,辽阔,好像遮掩着一片天地。一眼望去,没有水,没有轮廓,只有看不尽的绿颜,深邃高远,火热汹涌。

  还有的!那几株突兀刺眼的荷花!雪白妖娆,像长在高山之巅,在海风中孤芳自赏,便是那刺破碧绿苍穹的唯一的炮火,冷香缭绕,幻化出月色下的绮丽,珍珠般圆润的花捧在广阔的上方飞舞,周围众星捧月的光环,宣告着它,是峻厉的勇士,锐利的先锋!

  残存之间的花骨朵,收敛起华丽的长裙,将细嫩的脸庞深深埋在臂弯里,光亮的长发藏在花的光辉里,窈窕的身姿匿于叶的蓬勃中,饱满,坚韧,荡漾着生的力量,顽强的扛着上下两重天,毫不吝啬的挥洒着属于它们的羞涩与惊艳。

  好一片荷!

  但却少了什么。

  魂,漂亮精致的荷塘,仅仅是带来了意外,没有震撼。

  月下的荷塘应是归根结底了,但我无缘欣赏,只好在其中寻觅着应有的灵性。

  终于让我发现了镜头下的一丝精灵的痕迹。

  一颗水珠,姑且不论它来自何方,我将它臆想成太阳初升的结晶,点缀在那里。

  透人心扉的晶莹!

  我心中升起无尽的怜爱,仔细打量着它的从头到尾,无比清晰,无比清醒,寄居着美的孩子,渲染了一片荷,升华了一方湖,中心萃出一缕让人悸动的绿色。

  二哥童心大发,取下一瓶矿泉水,神秘的笑笑。我立刻懂了他的意思,从老妈手中接过相机,作势已经准备好了。

  二哥找到一柄宽大油绿的荷叶,拧开瓶盖,对好方向,说道:“三、二......”当他数到一的时候,我果断按下连拍的快门。

  “啪啪啪....”一连串的闪光,二哥的水瓶里激泻出一股清澈的水流,划着优美的弧线,击打在荷叶上。

  令人惊叹的一幕出现了。

  娟娟的水流细弱如丝,但是当它降落到柔嫩若斯的荷叶上时,却诡异而惊艳的分散开来,好像精心计算过,携着一丝丝的关联,像是藕丝一样牵扯着,化为一颗颗明亮的珠子,晶莹透彻,分明显得滂沱无比,从荷叶的边缘滚落到湖中,似乎要溅满整个世界般辐射开来。满眼都是晶亮的水色,像一把奢侈的玉珠,任意的从高处泼洒开,落在翡翠盘子上,向着太阳弹起,颗颗饱满盈瑞。唯一的不同,几个没能散去的玉珠儿,调皮的汇聚在了一起,化为了一个大珠子,好像从海底捞出来似的,滚落在荷叶中心,在风的引导下,拖入湖中,没了踪影。

  赏足了荷花,大家纷纷回到车上——要去码头了。

  码头也在一个斜坡之下,其陡度很是令人惊心,二姨夫再次安然度过这道坎,将车停在了一片开朗的空地上。

  码头上停着几艘快艇,也就是我之前说的汽艇,安然的漂浮在略显脏乱的岸边,光洁的表面反射出刺眼的光芒,灼灼的,与太阳火辣辣的对视,看的人心里发憷。

  早已经预约好了两艘汽艇,大伙分成了两拨,很巧,我们这艘船里的人都是坐同一辆车来的。好嘛,路上都聊熟了,汽艇上说话可就太方便了。

  临岸的水质真的不怎么样,浑浊一片,一眼看下去,呃,准确的说,连水下一厘米都看不清。

  汽艇还是蛮小的,几个人坐满了所有的座位,本来今天我肚子有点不舒服,但坐到滚烫的座椅上后,母亲却笑了:这下舒服了吧。

  刚刚调整好坐姿,准备迎接慢悠悠的行程——的确很慢,但它却是倒着走的,开快艇的师傅黝黑的皮肤下睁开黑锐的双眼,盯着船尾,缓缓倒退着穿过狭隘的预备水道,向着大路而去。

  我闭上双眼,想要好好睡上一觉,却只觉发动机发出了隐匿的咆哮!

  我的身体猛地倾斜过来!

  身后貌不其扬的发动机,和那深埋水底的螺旋桨疯狂的搅动起来,以无法想象的速度扬起离弦的水箭,狠狠扎在平和污浊的水面上,将船头冲了起来,像长矛一样扎向天空。

  汽艇飞了出去!

  什么自行车,简直就是开足马力的摩托!

  汽艇像一柄巨刃,在水面上犁出触目惊心的伤痕,三菱的波浪泛着滚滚白沫卷向狭隘的两岸,拍打的铮铮脆响,然后在回弹撞在一起,激起半人高的浪头,另一艘快艇狂飙其后,在刚刚犁过的水面上再添一抹峥嵘,一阵阵狂风撕来,刮开了我困倦的内心!

  两岸飞速倒退,轰鸣声在耳畔炸响,劲厉的风吹拂在脸上,竟然隐隐麻木起来,二哥柔软的发丝拼命向后飘去,我的倒也大同小异,拔得发根生疼。

  湖道逐渐宽阔起来,主道上早已被人工排除干净,不会撞上石块或者苇群,然而道路两旁的芦苇却生长的茂盛异常,仅仅露出水面的部分足有两人高,细狭如刀,折射出一丛丛的锋锐。

  体验着汽艇的极速快感,可是它却慢了下来,我不由得一惊,太慢了!莫不成是油没了?

  答案很快的揭晓了,一艘捕鱼船自不远处悠悠驶来。

  我不禁暗呼一口气,以快艇的力度,足以将不小的渔船掀翻!

  一路上过去了几艘大大小小的船,还有几艘返航的快艇,他们的波浪滚涌过来,师傅便略微倾斜一个角度,整艘快艇就凌空荡了起来!虽然只有一秒钟,但仍然够刺激了。

  很快,迎目而来的,是一片船只。

  船只都很大,很多都固定在水上一动不动,因为它们身上背负着一栋栋的平房。

  水上居民区!

  我瞪大眼睛紧紧盯着着一片片绵延的船只,上面碧瓦飞甍,光亮的瓷砖,以及无比狭隘的走廊,可以想象,只有在江南水乡才能见到的以船代步,在此地也不为奇特了。

  父亲指着路过的一间精致的小房子,说:“那是学校,上一次路过时,还有几个孩子下课后在戏水。”

  我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温情,一间小房子,也许只有寥寥几个人,却承载着一个湖的希望。

  水道四通八达,转来转去,如网的湖道渐渐稀疏起来。

  我只觉得迎面的风猛地清凉起来,夹杂着丝丝的水汽。便抬眼望去。

  一望旷然!

  夜月笼烟开,沉沉楚天阔!

  不知何时,前面已是万顷碧波!极目望去,尽是幽蓝的水色!

  雪蓝的天空倒印在无边无际的波涛之中,碧的深沉,冷的令人神清气爽,极远之处,俨然滚开一丛丛一浪浪的荷花,接天而去,殷红似粉的花骨朵和春初涩谷一样的老荷,像是长江流水一般不绝。左手边,一派栅栏一样的荷花,在快艇的分波斩浪下摇曳不定,它们的另一边,是鱼的乐园了。

  从未见过如此的水域!即使当年在夕阳余晖里见识过京杭大运河的雄壮,在庐山云锦里看过瀑布的狂猛,也从未对水的力量有如此直观的感受。

  突然想起来时路上的家家户户,还有学校,饭店,捕鱼人,不由一阵震悚。

  这是微山的力量,这是微山的磅礴啊,它孕育了微山的生命,栽培了微山的希望。

  进了主湖面,湖中岛也就不远了。

  远远就看见仿佛镶嵌在浓雾里的岛屿,岛上高耸的山丘在水汽蒙蒙中显得格外巍峨挺拔。

  登上岛的是一条小径,显得格外清澈的湖水里飘着几株莲蓬,这令我母亲很是惊喜,拿出一个袋子装了一个。

  等了一小会,一辆车到了,一拨人下了车,而我们则跟着上了这辆大巴——听说是要游览四个景点,这辆车可以带我们一条龙走到底的。

  岛上有很多老式平房,墙上刷着恶劣的广告,斑斑驳驳,房子外面的草地上晒满了荷叶,全都是荷面朝下,像一顶顶的渔夫帽,总有一种大煞风景的感觉。

  再走一段时间,过了一座简陋的小学,便到了大路上。

  这个湖中岛是以一座山丘为主体的,从很外围就开始向上抖,路两旁栽种着几株高大的树木。但是仅仅是贴着道路的一层,再往外,就是一片枯草,只有一根突兀的风力发电机在转。

  这时的阳光很是明媚,照在路上,烘托出茫茫的,只有海岛上才有的金黄,比上刚开始的居民房要明朗干净许多。这时,旁边的二姨感叹道:就应该把那些房子铲去!

  我心里一抖。

  很快到了第一个景点,高耸的微山湖铁道游击队纪念碑。

  这个纪念碑耸立在岛的最高点,异常高大,我觉的如果将它的底部与这个小岛的最低岸持平,兴许还要高出这个山丘不少。

  接下来便是琐碎的照相和与街边小贩的讨价还价。

  真正有些意思的是,在纪念馆里的烈士名单,长长一列,标记着他们的功勋,殷红醒目。二哥很认真的看着,我突然有所感,说道:“不知道多少勇敢无畏的战士在第一次战斗时,被第一颗子弹打死。”

  二哥一愣,默默的又看了一遍那些名字,出去了。

  我有些无措,但是我想这些烈士值得尊敬不假,但是用生命救下他们生命的人们,一定是值得尊敬的——我坚信。

  真正的暴风雨还在后面。

  从纪念馆出来刚走几步,正在向纪念碑靠近,母亲问我:“你骑马吗?”

  我一呆,扭头看去。

  空旷燥热的一个凉亭边,停着一匹鬣族动物。

  请宽恕我不能称它为马。因为我原先认为它是一个玩具,它无比漂亮,很矮小,个头就如西伯利亚矮种马一样娇俏,身上披着靓丽的鞍纱。

  那是马!

  原来那就是在蒙古草原上,在西北风沙里来去如风,高大勇猛,矫健骄傲的马!

  几个奇装异服的人似乎注意到了我们的目光,高亢的呼喊道:“十元钱,随便骑,随便拍照,提供免费的服饰。”

  我如遭雷殛,耳畔轰隆隆的爆炸,一股极为反胃的感觉涌上心来。

  这时一个人跑了过来,牵来了这匹马。

  它转过头来,眉目间婉转明媚。

  我看向它,总觉的在看一只干枯的泪眼。

  我感到肺里一阵压抑,泪水几乎崩溃而出。

  我转头看向二哥,二哥还在被兴致勃勃的二姨和我母亲怂恿着去骑马,他的脸色尽管保持着微笑,但是已经由铁青转为阴翳。

  很快有了一拨拨的游客围了上来,我和二哥缓缓退出人群。我吐了口气,对二哥说:“如果可以,我更情愿把它买下来杀了,葬在西藏的最高点,只有鹰能到达的地方。”

  二哥“嗯”了一声,极为沉闷。

  紧接着是几位名人的墓,无非是在历史书上读烂的故事。比起来,我倒是更注意一旁林中隐隐显出的护林人的小屋。简陋而贫苦的房子在那里巍巍可及,晾晒着一条破旧的裤子。

  从岛上下来,我有些浑浑噩噩,但总归是高兴的。

  坐着快艇一路到了一片连绵的酒店。

  我们又累又渴,到了地方便找地方洗洗脸与胳膊——水竟然冰凉如斯。

  做菜的老人正在剖鱼,一条鲫鱼,完全肢解,只用了十五秒。

  由于插不上话,我在这一餐中吃掉了一整盘大龙虾。

  实在没有什么了,接着回家的路上,和来的路上细节一样,说无可说。

  当日下午四点,我们回家了。

  我离开了微山,就像我来到微山一样,散漫,自由,无从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