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几千年前哪只粗心的青鸟,不经意的一张嘴,让我跌落人间,扎根森林。
我最初生活在厚重的泥土下面,没有阳光,没有空气。我感到憋闷窒息。我不要黑暗,我要光明,我要自由,我要广袤的天空。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哭嚷着,扭动着瘦小的身子,拚命向外挤去。
终于,我的小脑袋破土而出。我贪婪地吸一口新鲜的空气,慵懒地伸了个懒腰,睁开眼,看到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
太阳慵懒地照在大地上,满目苍翠。青青的草地上,五颜六色的小花点缀在其间,象是给山野镶上了美丽的花边。高大的树木昂然挺立着,把上空遮蔽得严严实实,只透过树叶泄露出斑驳的光影。小鸟们不知疲倦地叫唤着,把心上的人儿挑逗。清澈的流水一路欢歌着,奔赴远方的约会。远处,一抹流云漂浮在青山头顶,扮着鬼脸,把视线阻隔。
斜阳褪去红妆,一弯朗月挂在中空,清亮的光辉把森林照得谧静清幽。零落的繁星,静静依偎在月亮身边,不忍心惊醒这月下的美梦。但不知名的虫子们却入不了睡眠,他们悄悄说着体己的情话。春雨是个冒失的小鬼,他跌跌撞撞地闯下来,搅得树叶儿集体喊讨厌,讨厌。随后,又欢快地跟雨亲密拥抱。
啊,森林,真是人间天堂!
我吮吸着甘露、沐浴着阳光,快乐地舒展开我的小胳膊小腿儿,享受这美好的时光。
一阵劲风吹过,我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我很郁闷,原来我是这么的柔弱渺小!
“抓住我的手,起来!”一个坚定的声音在我耳朵边响起。遁声望去,只见一棵与我一般大小的小树苗,正友好地伸出了援救之手。
我抓住他的手站起来。感觉到他的手小小的,却很温暖,充满力量。
“我们做个好朋友,一起成长吧!”小树苗热情地说。
“好啊!”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欢喜溢满心房。
从此,我们手挽手,肩并肩,共同栉风沐雨,嬉戏玩耍。我们都很好奇,大树遮盖住的上空是怎样的景致?我们互相勉励着,快快长大,长大了一起去看山那边的风景。
日出日落,春来署往,我们就这样紧紧的依偎着。我用小手环抱着树日渐粗壮的腰身,心中浮想联翩。就这么相依吧,直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
忽然有一天,我一觉醒来,习惯性地伸出小手,却发现两手空空,树已不知去向。我茫然四顾,孤独地放声大哭。
“傻瓜,我在这儿呢,快来追我吧。”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我抬起头,看到树正微笑着俯视我。他变得好高大威武,我只能仰着小脑袋才能把他企望。
“树,你不要离开我……”我哭泣着,双手抱住树的躯干,用力蹬着双腿一个劲往上爬。我心中只有一个信念,追上他,追上他。我要和他在一起,在一起。
我拼命的爬啊爬。终于有一天,我攀上了树的肩膀。我看到了他的眼睛――深邃、明亮,闪烁着快乐的光芒;我听到到他的心跳――铿锵、有力,激荡着爱的喜悦。我闻到了他的气息――清新、淡雅,散发着青春的芳香。
我们相视一笑,再度紧紧拥抱。
我感觉他的身体是那么强健,他的拥抱是那么令人陶醉。我心潮澎湃,暗暗发誓,从现在开始,我跟定你了,不论天涯还是海角。我要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生死不离,不管多大的风多大的雨。
我们站在高高的山岗上,看到蓝天就在头顶,被一朵朵白云如莲花般缠绕,是那么澄澈、明净。脚下的青草伸长了脖子,虔诚地把我们膜拜。山的那边,灰白的马路象飘带一样系在一幢幢方形建筑的脖子上。听说那是城市。城市被群山包围,象飞不出笼的困鸟,怏怏地蛰伏着。
我和树紧紧依偎着,为我们拥有的广袤天空和无限自由而暗自偷欢。
我们头顶天,脚踏地,在岁月的沧海里偎依。看几度斜阳西去,阅几翻风雨人生,只做一回逍遥眷侣。
慢慢地,我发现森林里多了一条条跟城市一样的为白飘带。它们穿过森林,带来一辆辆瓜噪的铁疙瘩。那象坟墓一样冰冷的城市,也一天天膨胀起来,绿色的笼子再也囚不下它庞大的躯体。不少象蝼蚁一样的人们,拚命地往里钻。他们点燃的夜火,吐纳着乌黑的浓烟,把城市熏得暴戾狂燥;他们折腾起的尘土,迷蒙了我眺望的视线。
我不寒而栗,觉得那城市的烟火,已向我们蔓延过来。
一天,一群人走进了树林。
他们边走边看边在其它树上用笔画圈圈。不久,就到了我们跟前。他们抬头仰望着耸入云天的树,满意地点着头说,这棵老树不错,可以卖个好价钱。然后,在树的身上画了个圆圆的记号。
这些人离开后,我和树面面相觑。我们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只是觉得背脊阵阵冒冷汗。接下来的好多个夜晚,我们睁着眼看越来越混沌的夜空,怎么也无法入眠。
又过了些日子,突突的拖拉机开到了山脚。我看到一群人猫着腰钻进了树林,他们在打记号的树前停下,拿出电锯斧头,几下功夫,就把那些树砍倒在地。再剁去枝丫,顺着山坡推下去,树们就失去了踪影。
一天天下去,茂密的树林变得稀疏起来。听砍树的人说,这里不久要大开发,要被铲成平地建楼房。
我不知道楼房是什么,是否就是我和树看到的那些白白的方方的会吐烟圈的怪物。但是看到同伴们一个个没了,我很伤心。我和树互相拥抱着,无助地哭泣。我们仿佛看到了世界的末日就要来临,预感到我们的缘分就会了断……
果然,不久后,随着呼的一声巨响,我看到树痛苦地扭曲着身子,眼里泪花闪闪。我紧紧地拽着树,我看到他额头豆大的汗珠象断线的珠子直滚落、脸色越来越苍白、呼吸越来越短促、眼神越来越涣散……
树!不要离开我!号啕大哭,死命地抱住树逐渐虚弱的身体。然而,我的手臂是那么的无力。我使尽全力,只听到噼里啪啦的声响,和着砍树人的吆喝,只觉得自己象只断了翅膀的飞鸟,颓然的向下飘落。我一阵眩晕,就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我们在一个木场里。
那里堆满了缺胳膊断腿的树,还有成群赤着胳膊的工匠。他们手里抡着斧头、锯子,恣意地挥洒着汗水。屋子里,还有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他们静静地趴在那儿,专等工匠把树们喂到它嘴里,然后就呼拉拉把树咬得粉碎,变成了一块块木板从屁股后拉出来。
我看着这场景,心里恐慌急了。“树,树……”我大声呼喊,可是嗓子哑哑的,没有半分声音。我四下寻找,发现树就在我身边,静静地躺着,没有声音,没有呼吸。他凄惨的样子让我骇然,只见他没有四肢没有头颅,只有干硬的躯干,被烈日晒得奄奄一息。
“树!树!”我悲戚地哭泣。我也看到了自己,同样没有四肢没有头颅,只有枯萎的躯体,死死地缠在树的身上。
“这讨厌的藤!”我听到一个工匠抱怨着走过来,拿起明晃晃的钢锯,噗嗤噗嗤几下,就把我肢解得四分五裂。
我被工匠随意丢弃在一侧的垃圾堆里。这里堆满了各种树的皮肤,还有和我一样顽固的追随者。
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树被他们扒光了皮,推进怪物的口里。我看到树血肉横飞,闻到树喷薄的血腥,听到工匠粗野的笑骂和怪物快乐的吞噬声……
我感觉自己的心被掏空了一样,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我跟树的残骸们一起,任凭太阳炙烤,风雨吹打。我已没有眼泪,我只见到屋顶的天空,灰暗而潮湿。
树已没了踪影,听说跟他的伙伴们一起,被大卡车拉到了其它地方,去建设楼房、组装家具。
我感觉自己越来越虚弱。我会去哪儿?是上天堂,还是入地狱?我漫无目地的想。
我的意识已越来越模糊,我甚至辨不清白天晚上。我只记得那座森林、那片绿海、那抹蓝天、那朵白云。那些相偎依的片断……
一天,一个捡破烂的路过,抱起一捆树的残骸,连同我那些残缺的肢体,鬼鬼祟祟地窜出了木场。刚走出大门不久,我听到身后有个骂声响起:“个死破烂,跑来这儿偷柴烧,不想活了?知不知道,这些要留着晒干了卖钱的。要再敢来,小心打断你的狗腿……”
破烂加快脚步,把我们带到一间简易的铁皮棚里。到了晚上,破烂把一口铁锅架在我们头上,点燃了柴草。红红的火苗吐着长长的舌头,把我干枯的身子舔得火辣辣地疼。钻心的疼痛过后,身子就变得飘忽起来。
一阵风起,我被吹得四散逃窜。此时的我,通体乌黑,没有形状,没有气息。我就象团烟,象粒尘,象口空气,随着风的方向漫无目地的在空气中飘散、徘徊。
我看到空气中漂浮着厚厚的烟霾,象纸钱燃烧的灰烬;一座座楼房排列着,象装死人的棺;一辆辆汽车飞驰着,象报丧的信使;一张张面孔麻木而冷漠,象吊丧一样;商铺的商品珐琅满目,象供奉的祭品。
我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那是我朝思暮想的树。
他已被改头换面,成了高裆的实木家私,慵懒地躺在豪华的展览厅,骚首弄姿地勾引着人们口袋里的钞票。
我轻轻地飘过去,轻吻着他的额头,号啕大哭:“树,我找你找得好苦哇……”
变成家具的树冷冷地看着我,一动不动。镶了金边刷了厚漆的树已不记得往日光景。他的身上,也失去了我熟悉的味道。
“呀,哪儿来的灰尘!”随着一声唠叨,一张湿湿的毛巾重重压在我身上。
我绝望地闭上眼――唉,我终究只是一条藤!然后魂魄就烟飞灰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