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秀花,果然手巧,擅长绣花。我有时候笑她,你的名字可真够土的,这时候她总是露出很羞涩的样子,仿佛自己犯了错遭到批评,又自我解嘲地说,土吗?都是这样的名字啊,我妹妹还叫秀莲呢。
上大学那年,女生宿舍时兴拉床帘。我给她修书一封,不久,一幅床帏就绣好寄过来了,白色的细棉布,彩色的丝线缀着一朵一朵的花儿。我拉上床帘,小小的个人世界也跟着芬芳。可惜,毕业后,那块很长的白色绣花棉布,跟着日子弄丢了。
我打电话问,干吗呢?她说,十字绣呢。她在绣十八个美女,原来想绣《红楼梦》里的十二金钗,可惜那个图案刚刚卖完,她就买了十八个美女,说是绣完送给我搬家用。我心想《红楼梦》我是喜欢的,毕竟有典,您弄十八个没有出处的美女,我挂墙上多俗啊。于是,我委婉地说,您绣那多费事啊,少说也要两三年,再说眼睛、颈椎也受不了啊,我可不落忍,千万别绣了。她不听,还是要绣。我只好放狠话,我不太喜欢的。她讪讪地说,那我就挂自己墙上。
然而,我还是劝她别绣了,她又说,闲着也没意思。搬家后,她离开了故居旧邻,陌生的环境里,她和夕阳一般孤单,我也就不好再强行阻止。高楼的西窗下,这个叫秀花的女子拿着绣针,在西晒阳光下低头做着十字绣,一针一针,绣着一幅画,绣着寸寸光阴。远远看去,也是一幅画。
和她住在同城,却也不总见面,为此我常常自责。忙碌了一天,下班后只想回家,休息日只想放松,只觉得精力不够,不够再去腾出心打点一份感情,然而她有。
我接到她的电话,说已经坐公交车到了单位门口,我急忙跑出去。看到她穿着齐整,站在银杏树下,在过往的人流中冲我笑,又露出那点少女般的羞涩。她的手里拎着沉重的布袋书包,都是吃的,牛肉蒸饺、炒花生、山楂酱、红烧肉、柿子、白萝卜。她从西向东,穿过多半个城市,只为给我送饭。有时候时间晚了,也会在我回家时路过的公交站点下车,于尘埃中等我。我接了沉重的布袋书包,开车绝尘而去,留她在黄昏的暗影里,继续等候开回的公交车。
衣柜里的衣服换了一茬又一茬,压箱底的是一件紫色缎面棉坎肩,她亲手缝制的。床上的床品换了一套又一套,压床底的是一床粉色缎面的棉被,她亲手缝制的。有些东西,不可再生,而你却贪婪地想此生永远拥有,只好压在箱底。
有时候,我想,如果我有能力,就给她建造一个世界,好比秦王的阿房宫,唐王的大明宫,我要把她妥妥地雪藏起来。有时候我又想,她的整个世界,无非是我开放的平安幸福花。如此深情如此夜,我真想热热地唤一声,娘。夜深同花说相思。她叫花儿,我的娘亲,已经老去,正在更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