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轻风第一次见到她时,是在春暖花开的日子。
姑娘坐在梨花树下晒暖洋洋的太阳,阳光洒是在她的发鬓上像是镀了一层浅浅的金子,她穿的是雪白色的衣服,脸色也是再也苍白的,有时候吹来一阵风,吹起姑娘垂在眼前的头发,吹落树上烂漫的梨花。梨花花瓣飘飘洒洒地落在她的肩头,落在她的脸颊。轻风在一旁看着,觉得这副很唯美的画面。最先是姑娘跟他打招呼的,姑娘的声音柔柔的,笑起来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姑娘说,自己这几天染了风寒,本来是见不得风的,她看今天阳光明媚,想出来晒会儿太阳。轻风只顾点头,没有说话。姑娘很奇怪地问他,你为什么不说话?轻风指了指自己的嘴,朝姑娘摇头。
他是个哑巴。
她的脸上浮现出愧疚的神色,轻风连忙摆手,示意她不要介意。过了半晌,姑娘说:“我以前是会跳舞的,而且舞得很好,你信不信?”
他听说过江南舞得好的女子,叫做姬泷,他以前看病时瞧过一眼,妩媚妖娆,和她一点也不像。轻风点点头,他是信她的。从一开始见面他就觉得这个女子与众不同,没有医里来来往往的那些女子的俗气。姑娘说,自己叫白舞欢,白是梨花的颜色,跳舞的舞,欢喜的欢。轻风也告诉了她自己的名字,不过他不能说话,就用一根枯树枝在地上写了两个看起来不太清晰的字:轻风。
“你叫轻风啊。”姑娘的笑就像初春刚融化的那一抹冰泉,清澈好看,“轻云蔽月,流风回雪,是个好名字,不过,是用来形容女子的吧?”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指了指姑娘,这样美的词语就应该用来形容像你这样美的女子。
姑娘继续说:“我小的时候是很会跳舞的,爹娘都夸我跳的好,只是可惜……”姑娘说到一半眸子黯然,轻风为她拂去眉稍覆上的梨花瓣,姑娘的眼睛很快泛起光彩,“不提这个了,你呢,轻风,你喜欢什么?”
轻风朝她比划,我十二岁的时候家里起了一场大火,人都忙着抢救别的东西,我看着他们都走了,熊熊大火烧光了屋子,我晕倒在了屋里,再醒来时再也不能说话,以前的事也忘了。
姑娘看了半天才勉强读懂他的意思,大概是他家里失火,自己成了哑巴。舞欢像是看到了同病相连的人,认真地对他说:“我也是家里着了火,那年我才九岁,烧坏了腿。就再也没能站起来。”自那晚大火过后,她就再没见过她的娘亲。
轻风问她,你今年多少岁?
姑娘说,十六,你呢。
轻风今年十九。
轻风一愣,这么说来他们家失火的日子是在同一天?他有些惊恐得想要追究到底,正要询问,姑娘显然没想那么多,像是和许久未见的知己一般娓娓道来自己近些年的情况。她的声音开始变得有生气,抑扬顿挫,脸也慢慢红润,仿佛本就该是这般。
轻风从姑娘的话中知道她喜欢梨花,喜欢白衣,想要和江湖人士一样游山玩水,看着江山的大好风光。轻风跑到书房拿来宣纸,信誓旦旦的写上,总有一天他会带她游历山川。姑娘笑了笑,闭上眼睛,没有再说话。可他分明看到她没忍住流出来的两滴泪水。又是一阵清风,吹起她的裙裾,轻风似乎看到了她尽力包裹住却还是隐隐约约的,触目惊心的伤痕。他很心疼这位姑娘,舞欢,舞欢,便是无舞不欢,如今她失了这跳舞的双脚,这七年来日日夜夜卧在床上,又怎么会欢呢。
轻风长长叹息一声,是为自己命运的不公,亦是对姑娘的惋惜。
二
他门院前的梨花还是雪色正浓,却再没看见那位诗画一般的姑娘。轻风整日忙碌于采药抓药,跟在大夫身后出诊之中,少有闲下来的时候,每每会议起那个一袭白衣,不染尘世的姑娘,便像是一个悠远绵长的梦,不愿醒来,只愿与她看庭前花开花落,望苍穹云卷云舒。
终究不过梦一场。
轻风从梦中惊醒,蓦然发觉已日上三竿。医馆的老板派人催促他上山采药,他拿起竹竿敲击木板以表知道了。回到医馆之时就连吸烟也似潮水退去,他的衣裳被山上的野草挂出破洞,身上深深浅浅的伤口透出鲜血。轻风神色冷清,一言不发回到小院。
那时的梨花,如人间烟火,繁华落尽。光秃秃的树枝,似乎是在预示着什么。
他再次见到舞欢时,舞欢病恹恹地躺在病榻,还是一袭白衣,不过脸色更加苍白,仿佛随时都会逝去。舞欢还是那样好看,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前。
恍若隔世。
轻风一直都不敢上前,在一旁远远地看着。姑娘强撑起身子,声音很轻,很细,甚至比跟他见面时更轻,更细。她说,她想去窗外看看梨花。
如今快至夏季,又哪里来的梨花呢。
轻风记起来,这个姑娘,是极喜欢极喜欢梨花的。他跟随来的大夫跟姑娘的家人说了些什么,他具体没听太清,只是看似是姑娘姐姐的人偷偷抹了一把眼泪还是让他心头一紧。他以为她是患了什么不好救治的恶疾,在回医馆的路上问大夫怎样才能救治好她,大夫说,那位姑娘不仅患了心病,身子本来就有问题,吹不得一点风,刚开始看不出来,以后的表现会越来越明显的。轻风放下了心,大夫说,想要救治好她不是什么难事,好好在家调养,不出家门是没什么事的。
舞欢说过,她想去外界瞧一瞧,可以不是云游四海,但一定要是江河山川。
大夫还跟他说,若要根除,燚山的火灵芝配上寒花,用量得当,是有可能的。
姑娘体寒,受不得刺激,身子弱,用药也是要少量的。
他喜欢的姑娘是易碎的玉,旁逸出尘,却不敢让他轻举妄动。
送大夫回医馆的那天晚上,轻风又折回舞欢的家,羽毛绑在树枝上,忙活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天刚微亮,他满是疲倦地下树,愿意看去,真像是开了满树烂漫的梨花。他重新走到树下,眼睛微闭,伏树睡去。
三
今天的天气很好,姑娘的窗台打开了,洒进阳光,轻风起身,骨头酥麻。姑娘的脸虽然是苍白的,笑容却是温暖人心。她轻轻唤他,轻风,轻风。
轻风的心似是被什么撞了一下,双颊浮现淡淡的红色。她府里的丫鬟惊呼来了外人,轻风感到不妙,只给姑娘留了个仓皇而逃的背影。姑娘噗嗤一笑,暖了寒冬,凉了夏。
此后,轻风一有时间便会跃过围墙,和她喜欢的姑娘相会。他去的时候,姑娘的心情似乎都特别好,一次她不当心吹着了风,咳嗽了好几次都不见好转,请全江南最好的大夫依然无法医治。大夫说,这姑娘怕是红颜薄命,活不长久了。
姑娘染病期间,他假借大夫的名义经常去探望她,轻风想到大夫说过用火灵芝和寒花可以救她一命,不远万里跋山涉水来到燚山,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传说中的火灵芝。垂头丧气地回到医馆,大夫骂他傻,既然是传说中的,传言不可信,他也只是随便说说,又怎么能当真呢。
轻风忽然红了眼眶,他见过太多太多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却从未像现在这般难过。一想到过了这个冬日便再见不到那个如梨花清雅淡丽的姑娘,他竟生出一种惶恐,愁绪伴惶恐涌上心间,他连眉宇间都挂满了显而易见的忧戚。
姑娘跟他说话,他既不回答,也没有表示,问他怎么了,他只顾摇头,舞欢忽然哭了,清澈的眸子终于滴出水来,濡湿了白裙。舞欢哭的时候安安静静的,跟笑的时候一样,也是安安静静的,叫人难以察觉。她即便是自己再不能翩然起舞,即便是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都没有哭得这样伤心。轻风听到她没了动静,抬头,刚好看见姑娘哭花了的脸。他慌了,咿咿呀呀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但是姑娘懂,他这是在向他道歉,让她原谅自己。姑娘擦干了眼泪,同他道:“轻风,你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朋友,也是我唯一可以,值得眷恋的人。”
姑娘向他道出实话,她娘嫁进白府时其实已经有了她,后来她娘死了,白府老爷又娶了好几房妻妾。她并不恨白府老爷,她只是恨她的爹,为什么让娘有了她又嫁给他人。
四
舞欢说的这些轻风都不懂,他无法理解失去双亲的痛苦,因为在他降世之后,他的父母就像抛弃一个不重要的东西同样抛弃了他。
最后,舞欢看向他用羽毛绑成的“梨花树”,说:“以前最大的心愿便是游历江河,现在已然不可能,我只盼临死之前为在乎之人跳一支舞。”
轻风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神,那是无比希望的,她强烈渴望跳舞。轻风捏紧了拳头,他会让她起舞的,他一定会让他起舞的。他不知道这世上的鬼神之事是否是真,他听说万年血参可成精许人心愿,随即想到医馆里的血参。那天,他偷出医馆里珍藏百年的万年血参,娃娃模样的药材,因为怕发现,遂没有点灯。朦胧间,血参散发出若有似无的萤光,轻风强压内心的不安,向它许愿,在心里默念,愿他喜欢的姑娘能够重新起舞,身子痊愈。
后来,他没想到血参真的如了他的愿。
大雪纷飞,梅开十里。雪白得触目,梅红得惊心。他站在梨花树下,姑娘仍旧一素衣款款,却有着说不出的动人。他折一枝梅插入她的鬓角,姑娘说,她一定要为他舞一曲。随后,姑娘开始唱歌,她的音色很好听,是敲冰戛玉,也是悠扬悦耳。
轻风看得一时失了神,眼花缭乱,面前的姑娘清冷妖娆,美得不可思议。
雪覆指头淡白霜,梅挂鬓角冷红妆。
原来她跳起舞来真的很好看,姑娘起舞时飞扬的裙裾上的流苏绽放起来宛如冬日里一朵绚灿的梨花,让这周围的一切与之象比都黯然失色。他喜欢的姑娘,终于如愿以偿地在他面前翩翩起舞。
他悄悄抹去嘴角边流出的液体,藏在衣袖中的手,满是揩去的鲜血。
姑娘为他展开笑颜,对他说:“你既然可以治好我,就一定可以治好你自己,若真的有那一天,你能像我叫你一样唤我舞欢,该有多好。”
这是姑娘的期盼,对他的期盼。
轻风又去求血参,血参口吐人言,反问他:“我为你救治好了你的心上人,你呢,你又能给我什么?”
轻风俯在它耳边悄悄说了局什么,听闻此言,血参欣然答应。
冬夜忽来风雨声,梦里花落知多少。
他梦见姑娘为他穿上了嫁衣,她不再是素衣披身,他们共握一条红绫,相约白头到老,不离不弃。姑娘波光流转,温柔似水,唤他“夫君”。
那天晚上,姑娘也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的娘在大火中呼喊,无措。爹爹在一旁冷眼看她,直到她在火中消失殆尽。她猛然惊醒,泪水模糊了视线,她还看到了放火的人,那个背影她再熟悉不过,虽然略显青涩,但依然清瘦,高挑。
是她日夜思念的轻风。
姑娘有些害怕,她害怕那日纵火让她失去娘亲的人真的是他。
轻风路过梅花丛的时候忍不住摘了一株梅,他觉得她戴上梅花真的好漂亮,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子。他到的时候姑娘正倚在窗台边唱歌,声音饱满圆润,比山谷的黄鹂的声音还要好听。他走上前吓了姑娘一跳,姑娘拍拍胸脯,玩笑怒嗔他。要是以前,她那弱不禁风的身子,他是断然不敢这么吓她的。
轻风将梅花递给她,姑娘轻拈梅花,他是知道的,她喜欢梨花远是梅所不及的。
五
他酝酿片刻,沙哑了嗓子,轻轻唤她:“舞欢……”许是十年来都未曾开口忽地能够再说话,音色有些青涩,声音也不大。姑娘微微一惊,左顾右盼,像个受惊的小鹿,半晌才不确定地问他:“是你在叫我?”
轻风点点头,姑娘的脸因为激动泛起微红,有些不可置信,“你再叫一声!”
“舞欢,舞欢,舞欢。”他一连叫了三声,脸上满是喜悦的笑容。姑娘忙着答应,也叫他:“轻风,轻风。”
她发现其实他的声音也很好听。
天空飘下细细小雪,洒在梨花树枝头,轻风手执素伞,为舞欢遮住雪花,舞欢走至梨花树下,摩娑树干,喃喃念道:“再下几场雪,梨花就会开了吧。”转头对他绚灿一笑,“等来年梨花开了,你便娶我为妻,我酿梨花酒给没喝。”过后身披狐裘拉他回了屋。
姑娘没有看他的眼睛,也就没有看到他转瞬即逝的苍凉,没有看到他本该色如泼墨的发髻多了几根暮暮之年的白发。
姑娘给他斟了茶,西湖龙井,茶好,姑娘泡茶的手艺也好。茶入瓷杯,氤氲腾腾上雾气,模糊了姑娘的面容。
“轻风,你是用的什么灵丹妙药,不仅好了我的双脚,也医好了你的嗓子?”姑娘放下茶壶,很是疑惑。轻风微微一愣,继而一笑:“能有什么灵丹妙药,心诚则灵,我去求的神仙,神仙看你可人看我善良,也就允了。”
姑娘知道他这是在开玩笑,既然他不愿说,她也就没有再追问,于是问他:“你十二岁家里失的那场火,是人为还是不小心?”
“这个啊,”轻风似是极用力地想了想,皱皱眉头,“几年前的事着实太久,记不清了。”姑娘没有怀疑他,也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他说的,她都信。
“那你家里的火呢?是人为,还是不小心?”轻风反问。
姑娘不由自主想到昨夜作的梦,小心翼翼同他道:“应该是人为吧,毕竟没有下人会这么不小心。”她无意间的一瞥终于看到他鬓角的白发,心头一惊,抚上他的发稍:“你的头发这是怎么了?”
他轻咳一声,“许是常年接触药物,染白了发,不碍事的。”
“嗯。”她答道,似是想到了什么问题,俏脸泛红,“那你什么时候娶我?”
娶她?轻风颤然。是啊,娶她,娶他喜欢的姑娘。什么时候娶呢,轻风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娶她的时候。
在此之前,他最大的愿望便是能看她跳舞,和她说会儿话。他总是安于现状,一直都没有想到她会让他娶他。轻风一直以为,他喜欢那个姑娘就够了,无所谓娶不娶她。
“十里红妆。”轻风略微迟疑,道出心声,“若来年春色盎然,花开正浓,我必要十里红妆娶你为妻。”
他这一生中从不轻易许诺,所以连这唯一的诺言都显得有些青涩。
待来年桃花开满山遍野,我十里红妆娶你为妻。
六
轻风扶墙摇摇晃晃走至医馆,取出血参,只是那血参不再是萤火之色,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红色。轻风隐约觉得,它是在嘲讽他,嘲讽他的痴傻,嘲讽他的异想天开。
医治好舞欢的腿,他花去三十年寿命,血参却道他阳寿本就不多,如今一换已是所剩无几。他卑微到只想让自己心爱的姑娘听听他的声音,它却怎么也不肯再次拿他的寿命交换,最后,轻风说,如果它肯让他重新开口说话他愿在自己死后将自己的躯体赠予它。
轻风走后,舞欢心中有说不出的喜悦,喜悦背后又似乎隐藏了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