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黑夜,其实有一个很大的秘密。
每个孩子,都隐约知道这个秘密,因为秘密在他们的黑夜里留下了各种各样的提示。比方说,落在他们枕头底下,一片像墨汁那样漆黑的羽毛;每个早晨,像露珠一样挂在他们弯弯嘴角边的一枚温柔的吻,整天散发着糖葫芦、杨梅或者山楂那样香甜的味道……
总之,很多很多。
但是孩子们每天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上学、认识新朋友、玩玩具、吃点心、洗澡、听故事、做有趣的梦,有时候还要到别的孩子的梦里串串门,简直就要忙不过来了,所以他们总是忽略了这些个提示。
曾经有许多孩子都差一点儿就发现这个秘密了。他们仰着小脑袋,把大眼睛瞪得溜圆溜圆的,惊奇地看着天空,那小模样认真极了,简直就让人以为他们一定会发现什么似的;但是他们忽然记起来,还要去另一个孩子的梦里呢,那里可有很多好玩的哩,于是他们立即唱起歌来,蹦蹦跳跳地走了。在梦里他们玩得开心极了,一直到累得连眼睛都睁不开,这个秘密就被抛到了脑后。
在我们小的时候,总是这样,不留神错过了很多,所以我们都只好羡慕那个发现了秘密的孩子。
是的,有一个孩子发现了黑夜的秘密。
其实,关于这个让人羡慕的孩子,我了解得也并不多。你看,我甚至叫不上来他的名字,或许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吧。噢,我想起来了,他的妈妈一定知道!但是他的妈妈既不能走路,也不能说话,当然更不能像别的妈妈那样大声叫他的名字。她一直躺在床上,这样躺了很久很久了。妈妈唯一能做的是对他微笑,但这也只是很少的时候,因为微笑对妈妈来说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就好像嗓子疼得不能说话,还要让你去参加歌唱比赛那么困难。
所以他仍然没有名字。没有名字,自然就不用上学,因此他也没有什么朋友。
别的孩子都必须要在学校的教室里待着。假如有一个孩子胆敢不在自己的座位上乖乖坐着,即使他的理由是想去看看春天是怎么来的,也是决计不成的,他会被罚抄写十遍描写春天的课文。
“这样你就会知道春天是怎么来的了!”老师还会怒气冲冲地这样说,就好像春天是怎么来的是个不该你知道的秘密一般。
听见别的孩子都在教室里大声朗读描写春天的课文的时候,他觉得有一点儿孤单。但是顶多只难过那么一小会儿,他一准儿就会兴高采烈起来,因为没有人比他更知道春天是怎么来的了!
每一个春天来的下午,他都搬着小板凳,安静地坐在家门口,把乌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仔仔细细数着从天空飘落的每一片花瓣的颜色。
爬山虎绿、竹子绿、豌豆绿、青菜绿、桑叶绿……
梅子黄、杜鹃花黄、杏儿黄、油菜花黄、泥土儿黄……
湖水蓝、天空蓝、碧蓝、蝴蝶花蓝、紫藤蓝……
这一年里的每一种颜色,都从天空的深处飘飘悠悠地落下来,落整整一个下午。
春天来的这个下午,假如站在颜色“雪”里,使劲吸一口气,如果有打着漩儿的湖水在心里轻轻摇晃,那是吸进了一瓣湖蓝。
如果有草莓探头探脑地从心里钻出来,一颗、两颗、三颗……那是吸进了一瓣草莓红。
如果有一片金黄的油菜花田呼啦一下从心里长出来,左一下右一下,轻盈地随着风摇摆着脑袋,那是吸进了一瓣油菜花黄。
每看到一种妈妈喜欢的颜色,他就用春天一样清脆的声音大声地告诉妈妈。
“妈妈,山楂红!”
“妈妈,妈妈,蝴蝶花紫!”
“苹果绿,妈妈!”
“妈妈……”
没有人比他更知道春天是怎么来的了!
也没有人比他更知道那个黑夜的秘密了。
他从很早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个关于黑夜的秘密。
每一个黑夜来临的时候,很多孩子都在妈妈的故事里进入梦乡。在那里,妈妈讲过的每一个故事都留了下来。于是整晚,孩子们继续在这些故事里玩个尽兴,有时候,他们也去别的孩子的梦里,互相交换着故事。所以他们在梦里比白天更忙呢!
但是他没有故事,妈妈没有在他的梦里留下故事。也许有吧,那还是在很早很早以前,在他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留下的,那些个故事,就像他的那个只剩一只耳朵的玩具老虎一样破旧不堪了。
所以他的梦里,也像他的白天一样简单。有时候,他远远地望见别的孩子梦里那些有趣的故事,会忍不住难过起来。他希望有孩子来他的梦里玩一会儿,或者可以去别的孩子的梦里玩一会儿,但是他没有故事可以和别的孩子交换。
他只好安静地坐在他的梦里,玩着只剩一只耳朵的玩具老虎。
“啪”,好像一个羞涩的草莓趁着夜黑露出了脑袋,也或许是一个迷糊的露珠不留神摔了一个跟头。他扭转头,欣喜地四下里张望着。他的梦里,总是那么安静,不是经常发生什么有趣的事的。
一点轻柔的光亮从夜空里轻悠悠地滑落,落在他圆圆的小鼻头上,暖暖的,柔柔的。
他惊奇地瞧着那点柔亮的光,紧张得很轻很轻地呼吸着,生怕吓跑了它。
亮光调皮地飞舞起来,一会儿轻轻地搔他的痒痒,一会儿滑过他的脖子,跟他玩起捉迷藏来。他低声笑起来,跟着亮光不住转圈,待他一不留神,藏到他背后的亮光忽然绕过他的胳膊,滴溜溜地落在他柔软的小手心里。
一个吻呢!
不是什么羞涩的草莓,也不是什么迷糊的露珠,是一个吻——软软的,温柔的,他在别的孩子的嘴角见到过!
他小心翼翼地拢起手掌,乌黑的眼睛瞪得又大又亮,盯着那个柔柔的吻,好像一眨眼睛那吻就会不见了似的。
现在,他一点儿也不羡慕别的孩子的梦了!
“多么漂亮的吻啊,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吻呢!要是别的孩子看见了,一定会羡慕的!”
他这么想着,就咧嘴笑起来。他使劲踮起脚,把胳膊举得老高,想让别的梦里的孩子看见。就在他仰起脑袋的时候,看见了天空,他惊呆了。
天空里,密密麻麻的黑色鸟儿张开巨大的黑色翅膀,静静地停在天空里,睁着宝石一般的眼睛看着黑夜下面的梦。
他看着天空的时候,满天的鸟群里,一只黑色的天鹅也温柔地瞧着他,和妈妈的眼神一样温柔。
“咕噜——”
他好像听见一声夜鸟的叫唤。他知道了,那是他的夜鸟,妈妈守护孩子黑夜的夜鸟。
每个孩子,都有一只属于自己的黑色夜鸟。
从他们准备要来的那一刻,妈妈最甜蜜、最期盼的爱就长出长长的颈脖,长出温柔的眼睛,长出巨大的翅膀,变成了那个孩子的夜鸟。打这以后,妈妈每一天的爱,都在这一天结束的时候,变成夜鸟的翅膀上一片黑得像墨汁一样的羽毛。在等待她们的孩子来到世间的那些时日里,在她们的孩子一天天长大的那些日子,在她们一天天变老的那些光阴,夜鸟的羽毛变得越来越浓密。
有时候——只有很少的时候——妈妈会忙得忘了让那黑色的羽毛落在孩子的枕头底下。
每天黄昏,夜鸟就扑棱棱地飞上天空,伸展开她们浓密的黑色羽毛,仔仔细细地遮住每一点阻碍孩子进入梦里的刺眼光亮,整夜地守护着那个孩子的黑夜寸步不离。
每个孩子的夜鸟都长着不同的样子,有的是大雁,有的是孔雀,有的是黑鹤。在没有月光的晚上,她的孩子也可以一眼就从密密麻麻的鸟群里把它认出来。她们的叫声是妈妈每天唱的催眠曲。当那个孩子在梦里迷了路,或者遇到害怕的事情的时候,就能听到妈妈的歌声,循着歌声,他们就能顺顺当当地回到熟悉的地方。
每个孩子其实只要在夜里抬起头,就能看到那只温柔地瞧着他的夜鸟。可是打从我们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忙得没有抬头的时间了啊。
这个抬起了头的孩子,看见了他的夜鸟。他的天鹅夜鸟舒展开巨大的羽翼,没有一丝刺眼的亮光能穿过她浓密的黑色羽毛。每片羽毛上都缀着一个柔柔的、铃铛花一样的吻。
“咕噜——咕噜——咕噜……”
黑色的天鹅轻轻叫唤起来,仔细听,妈妈低低柔柔的歌声就在天空里飘散开来。
“铃铛花,开满地,风儿吹,响丁零,摘一朵,种梦里,梦里笑声开满地!”
粉嫩的铃铛花悄悄长出来,一朵、两朵、三朵……一会儿的工夫,长成了满满的一片铃铛花田,和着妈妈的歌声,丁零当啷合奏起来。微微的风吹过,把铃铛花吹得摇摇摆摆的,合奏声就吹跑了调,风一停,每朵铃铛花都忙不迭地跟上调子,乱响成一气!
“咯咯……哈哈……”
微微的花香在梦里蔓延开来,仔细闻——甜甜的,脆脆的,是妈妈的味道,他的梦里满是妈妈的味道。他笑起来。
黑夜,每天都如期而至。
数不清的夜鸟扑扇着巨大的黑色翅膀,从黄昏飞上天空。一瞬间,温柔的黑夜铺天盖地从天空里席卷下来。
孩子们的梦里就又闹腾了起来。笑声嘤嘤嗡嗡地飞舞着,从一个梦里飞到另一个梦里。她们偶尔也停留在那个发现了黑夜秘密的孩子的梦里,但是很快就飞走了。
那个梦里太亮了。
明晃晃的光从天空里直直地照射下来,把活泼的铃铛花晒得沮丧地耷拉着脑袋。黑夜缺了一道口子,今夜他的天鹅夜鸟没有飞上天空。
因为,他的妈妈去世了。
“真悲惨哪……”
“啊,可怜的孩子……”
很多陌生的人一看见他就这样声泪俱下地说。
“我还有我的夜鸟。”
他总是这样轻轻地说。是的,他的天鹅夜鸟,比所有的孩子的夜鸟都温柔,羽毛更浓密!他想,妈妈一定是去了一个很好的地方,也许春天就是从那里来的,没关系,他想妈妈的时候就可以看看夜鸟啊。
可是他的夜鸟不见了。
他愣愣地看看明晃晃的梦,又看看亮得刺眼的天空,大颗大颗的眼泪从他乌黑的大眼睛里涌出来,落在粉嫩的铃铛花瓣上——啪嗒啪嗒。
铃铛花安安静静地站着,好像再也不会发出一点儿声响似的。
他站起来,朝着梦里很远的地方看——那里是黑黢黢的森林,除了狰狞的大树,什么也看不清。一阵大风吹过,大树猛烈摇晃起来,他害怕得打了个寒战。
那是梦的边界,每个孩子都知道。妈妈们每天都要唠叨四五遍:“千万不能跑到那里边去啊,在那个没有光亮的森林里面,长满了会唱催眠曲的树,在那儿睡着了,就再也醒不来了。”
“夜鸟也许就在那儿睡着了呢!一定是的,她在森林里迷路了,等着我去把她找回来呢,就像孩子迷路的时候,妈妈所做的那样!”
想到这里,他挂着泪珠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他要去黑森林把夜鸟找回来。
他擦了擦眼睛,毫不犹豫地往黑色的森林走去。
他朝着去黑森林的方向走啊走啊,走了好久,森林却好像还在很远的地方。一路上他经过各种各样的梦,有大大的美丽花园,有层层叠叠的云团,有黑糊糊的山洞,那条路却好像没有尽头似的。
“你见过我的夜鸟吗,一只黑色的天鹅夜鸟,羽毛上挂着很多很多的吻,铃铛花颜色的吻?”
他敲开了一个梦的门,梦里边,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正玩得满头大汗。
“什么是夜鸟,她们好玩吗?”小男孩挠着头,一脸好奇地问道。
“你见过我的夜鸟吗,一只黑色的天鹅夜鸟,羽毛上挂着很多很多的吻……”
他走进一个热闹的花园,穿着花瓣裙的小仙子在花园里围成圆圈跳舞,一个小女孩大呼小叫地指挥着小仙子的舞步。
“我没有见过,不过我可以帮你问问我的小仙子。”小女孩歪着脑袋想了想,回答他。
她把所有的小仙子都召集起来,大家把脑袋凑到一起,唧唧喳喳地谈论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遗憾地说:“她们都没有见过。”
一个梦开着门。“咚咚咚”,他轻轻地敲了敲门板,但是没有人答应,他悄悄往梦里探了探脑袋,一个蓝色的大妖怪正躺在一棵大树上打呼噜。
“啊!”他往后退了一步,深吸了一口气,便战战兢兢地走了进去。一个小勇士打扮的小男孩从石头后面伸出脑袋。
“你见过我的夜鸟吗?”
“夜鸟……那是什么东西?”小男孩一边努力睁开眼睛,一边口齿不清地说,他已经很困了。
梦的世界慢慢变得安静了,所有的孩子都玩累了。夜鸟们轻轻地哼着催眠曲,孩子们就在梦里边甜甜地睡着了。他们第二天早上还要起床上学呢。
梦里,只有他一个人在走着。通往黑森林的路就要走到尽头了,路边早已经看不到亮着温暖的灯光的梦了。
“呼——”风吹着森林的声音像妖怪在大声喘气。
听着风的声音,他忽然觉得脚好像提不起来了似的,眼皮也不听使唤了,好想睡啊!但是一想到妈妈的爱和那只属于他的夜鸟,在那恐怖的黑森林里面再也回不来了,他就使劲把脚步迈得更快了。
原本微弱的光亮也越来越暗淡了,黑暗变得更稠密起来,像糨糊似的紧紧糊住他的身体,胸口沉得喘不过气来,每走一步都要费老大的力气,就像行走在泥泞不堪的沼泽里一样。
森林的声音变得更加的清晰,不仅仅是单调的“呼呼”声了,各种奇怪的调子有说不出的诡异,却又让人控制不住地想睡觉,想立即就躺下。
他用手搓搓眼睛,继续往前走着,在跨进森林的时候,他终于听清了森林的催眠曲。
“睡吧,甜甜地睡吧;
就在这里,温暖的树下。”
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不由自主地在树下躺了下来。
“妈妈,妈妈……”他轻轻嘟囔了两声,沉沉地睡了过去。
浓稠的黑暗里,一簇一簇的光从树丛的深处聚拢过来,照亮了盘根错节的森林。甜甜的花香在森林里蔓延开来。粉嫩的光围绕在熟睡的孩子身边,叮叮当当地奏起音乐,那是妈妈的歌声,是他的铃铛花啊。
“铃铛花,开满地,风儿吹,响丁零,摘一朵,种梦里,梦里笑声开满地!”
一点儿也不整齐的合奏,在他的耳朵边一遍一遍响着,把黑森林里的黑暗赶得远远的。他的眼睛轻轻眨动着,睁开了。
“嗯,我睡着了,”他揉揉眼睛,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谢谢,铃铛花。”
铃铛花柔弱的光芒,照亮了他周围的森林,黑色的树木,密密麻麻挤在一起,长满了妖艳的黑色花朵,扭动着纤细的腰肢,挥舞着长长的枝叶,一刻也不停地唱着可怕的催眠曲。
但是现在,他的耳朵里只听到铃铛花在他耳边奏出的是妈妈的歌。
他在森林里艰难地行进着,爬过长出地面的巨大的树根,继续走啊走啊。蹚过一条黑色的小河,四周突然静了下来,再也没有森林的催眠曲了。他弯下腰,穿过岩石间狭窄的缝隙,一道刺眼的光钻进他的眼睛,眼睛立刻感觉到一阵针刺一般的疼痛。
“啊!”
他捂着眼睛蹲在地上,铃铛花的柔弱的光芒一下子熄灭了,一起扑到他的眼睛上,把丝丝凉意送进他的眼睛里。
他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一片白色的世界。空旷雪白的山坡,看不到尽头的雪地,弥漫着薄薄的雾,像图画书里看到的画一样,静谧得没有一丝声响。这里,也是一个睡眠的世界吧,虽然不再有浓稠得像糨糊一样的黑暗,但是却沉寂得没有一丝生气。
一条铺满了白色卵石的小路伸到雪地里,消失不见了。
“妈妈不在这里怎么办?”
他忽然害怕起来。
他慢慢往前走,沿着白色卵石小路往前走着。走到跟前,他才看清,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雪地,小路伸进了一片白色的牡丹花地里。花丛里,无数夜鸟沉睡在里面,白色的牡丹花瓣不断落下来,像雪一样,厚厚地盖住了夜鸟的翅膀、脖子,把沉睡的夜鸟淹没在里面。
“妈妈——”他大声哭起来。他知道,他的夜鸟就在这里,像别的失去了妈妈的孩子一样,他们的夜鸟都在这里,只要被花瓣淹没,就再也回不来了。
他走进花丛间,用手拂开每一只夜鸟身上的花瓣,花瓣就和雪花一样冷,把他的手冻得比红萝卜还要红。再往前走,牡丹花瓣越积越厚,他一脚踩下去,花瓣已经没过了他的膝盖。
就在他觉得再也没有力气把脚从花瓣里抬起来时,终于看到了他的夜鸟——黑色的天鹅。他的夜鸟把长长的脖颈蜷在巨大的翅膀里,静静地沉睡着,铃铛花般的吻缀在她每一片羽毛上,牡丹花瓣已经盖住了她的纤细的腿。
他使劲地把花瓣拨开,走过去,轻轻地抱着夜鸟的翅膀,夜鸟的羽毛柔软得像妈妈的手指。他打了个哈欠,沉沉地闭上眼睛,睡得那么安心那么踏实,甚至没感觉到夜鸟轻轻张开翅膀,紧紧把他拥在怀里。
夜鸟慢慢睁开了眼睛,低低叫唤起来——“铃铛花,开满地,风儿吹,响丁零,摘一朵,种梦里,梦里笑声开满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