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城市太过平凡。车水马龙要把所有人淹没。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走出家门。天光暗淡,路边的树在傍晚时分发出风吹过时窸窸窣窣的响声。
我抓住一片叶子。断裂的部分立刻迸出清冽的香味,微弱的味道。
咧嘴笑了。
有时候我去天台。可以看到半个城市,并且风很大很爽朗。可以经常坐着好久。
于是一动不动任凭白昼的光线一点一点暗下来。路灯渐次点燃。
像是多米诺骨牌。从一点顺次蔓延出庞大的光明,代替太阳。
直到哥哥打我电话,叫我回家。
有时候他来天台这里找我。总是穿着干净的衣服,不算太长的头发,用不大的声音说话。
他坐在我身边一言不发。陪我看沉默的晚霞。
两年前我们搬家来到这里。小区里房子大概七层,有一块地方的围墙被爬山虎塞满。
密密麻麻的绿色,还有一年四季的雨水。
这是它的印象。
二
有时候我上网。老电影里落满陈旧的光线,灰尘和记忆。怀旧的心情总是让人迅速以为自己老去。
网络就像一个黑乎乎的大洞,各种各样的人躲在里面说真话假话。
网上有一个人叫席铭。通过网络了解到彼此的生活。他在遥远的北。
他会有同样的习惯,夜幕降临的时候出去走。
他会在没有课的时候背着书包穷游,天南海北,东走西游。
他有一个爱着的人,每天会跟她说早安。
他习惯眯起眼睛笑。
他在我向往的明天。
席铭说他又要出发了。这次去西北。听说那里有高昂的阳光炽烈奔放,老人裹着头巾坐在大太阳下面,质朴又慌乱地笑。那里贫瘠并且干旱,高原头顶的天,总是低垂到草原上。
我说席铭,祝你好运吧。其实有一点羡慕你的。
他笑说你也可以。长大了就好,负担和责任更重,但是也更自由。
三
楼下的女孩。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在下雨天。
她穿白色匡威,马尾辫和双肩包。穿和我一样的校服,蓝白色。
雨水浇灭了希望和春天,打湿这个城市里响起的所有誓言。
她用手捋起额前濡湿的刘海。我看见了她的目光,清透、狡黠。
像一年四季不断的雨水,藏着夜里温柔的一束洁白月光。
后来我们成了朋友。
四
她说,她叫念青。“沈、念、青。”她后来坐在书店里的橙色凳子上给我写下了这三个字。
路边的书店。点一杯饮料可以在里面坐一下午,无处可去的时候可以在那里安静下来。
[浮尘]门口挂着这么一个木质小牌子。店主说那就是店名。
店主说话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开朗而健谈,举手投足间有大气和从容。常年穿着白色的衣物。
“请问店名是叫[浮尘]吗。”我问。
“是,不过很少人问。”她笑笑。
“嗯?”
“举重若轻,这个可以是浮尘的解释吗。”她笑嘻嘻停下手里的动作。
我在店里遇到女孩。她拿着一本漫画书,身影没入窗边的阴影里。她说她叫沈念青。
“你也喜欢来这里吗。”
“不是啦,我对于那些太文艺的书没什么兴趣。不过这里漫画很棒。阿姐人也很好。”她扬扬手里的书,笑出两弯月牙。
“嗯。就像你喜欢画画我喜欢看书一样,我喜欢青菜,萝卜可以喜欢别的。”我回答。
“……你是说,我是萝卜吗?”
她笑得飞扬跋扈,满眼春光爬上眼角眉梢。
“我说你喜欢画画。”
五
我呆在天台到夜色阑珊的时候。哥哥在身后叫我。“回家了。”
他坐过来。
“你还记得我们刚来这里的时候吗?”哥哥忽然说。
“记得啊,四年前。”我漫不经心回答。看到夜色已经非常浓郁。
“爸爸他已经离开四年。你十六岁了。好快啊。”哥哥笑着把头看向天空。有几颗微弱的星辰。
“……”
四年前爸爸出去上班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回忆走到这里,心里某个地方尖锐又迅速地痛了一下。
所以妈妈带我们来到这里。有一点艰辛地独自抚养我们长大。
然后哥哥说,回家吧、天黑了。
我知道这样的生活已经足够快乐,不该陷入回忆或者怨怼生活的不幸。
我想有爸爸啊。
可是我没有。
回家的时候看到沈念青,她朝我眨一下眼睛飞快地跑掉了。
其实这样也还好吧。
六
晚饭后哥哥突然对我说:“解释一下,今天那女孩儿。”
“认识的朋友啊。我倒是挺想有什么的。”我拿起书桌上沉寂了很久的七堇年的《大地之灯》。
“嗯。虽然早恋有点影响,可是把握好了也没什么你自己决定。”
“嘿你老这么成熟搞得我太幼稚。”我手指拂过暗蓝色的封面。像一波一波的海潮,我想起了雨天里的沈念青。目光清明。
“……你有喜欢的人了?”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你有兴致和我探讨一下未来嫂嫂的人选么。”他仰面躺在床上,漫不经心地望着天花板。
“……”
我打开《大地之灯》,那是七堇年十九岁时候写下的故事。寂静的夜里台灯微薄的光扫过这些文字。
十九岁啊。几年之后的十九岁,它会在哪里。
它会怎样啊。我忽然无比期待。
七
大概因为是春天。
好像所有事情都会被渐渐攀附在地表的绿色掩盖,而它们沉默不语。这座城市每到春天突然冒出无尽的绿色,从每一个缝隙里钻出来,麻利地占地为王。
周一早上例行升旗时候,广播传来聒噪的呲呲声。皱起眉头看不远处路上的树。前排的男生和女生在讨论今天班主任穿着的亚麻裙子,远处的树不会动。
突然就想到席铭。
他跟我聊过几个夜晚。
他说起他的十几岁,年少轻狂。
他说想不开的时候就一个人出去走,不过现在很久没有出去过了,有点忙。也有很张狂的时刻,愤青似的说起别人。
“人这一生,最先要做的就是看清自己,可是有些人没有认清自己就妄想改变这个社会。”
有时候他也说起未来,拥有明晰的目标。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自己开心最好。”
夜里寂静的声音在心里窸窣地动,觉得这样的时刻为数不多。于是轻而易举吐露出埋在心底很久的伤口。我也会跟他说话,说我的生活,说我,其实没有爸爸。
奇怪自己怎么可以这么轻易。
他沉寂了几秒之后发来一句,那你妈妈一定很美咯,单亲家庭还能把你培养成人畜无害的好好少年。
我笑。心里说谢谢。
升旗仪式结束之后我看到沈念青的身影在楼道里面。于是我看见她的马尾辫消失在人群里,像一尾游弋的鱼,躲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随波逐流,漫无目的。
或许我们都没有目的,所以可以做朋友。
八
有时候我在小区附近的篮球场,和一些不认识的人打篮球。书包被丢在一边,汗水留下来的时候很痛快。
旁边的公园里会经常有一些孩子和老人。
一些小女孩穿着碎花裙子跳皮筋,天真又纯粹。肆无忌惮地欢笑。我有一点遗憾地想,这样的日子已经离开我了。
年华在暗处抽丝剥茧,一点一点露出生活本来的样子。
然后我摇摇头,放下奇怪的念头。去天台吹风。
天色将暗未暗,夕阳沉沉地落下之后。晚风像一只巨大的手,撕裂所有的悲喜混杂进轮回的夜色里面。
有一点点厌倦这样的生活了吗。也只是一瞬间,之后汹涌的气流终归趋于平静。或许真的是年少无知吧,某一个瞬间有强烈的念头想要改变一下生活本身以及自己,下一秒回头,就会觉得那样的念头幼稚无比,中二病。
于是我该回家了。
九
沈念青跟我同级,教室在同一层楼道里面。最后一节实验课的时候经常在大教室里面两个班一起。每周有一节会和她在一起上课。
自然也会放学之后一起回家。
好像只有这么一点交集。
沈念青在公交上经常会不停地说话。于是轻而易举了解到一些事情。她生活的世界简单也没有伤害,他爸妈是老师从小受到的家庭教育远远要比普通人好。所以像我一样呢,从小需要承受的痛苦她都没有,也不需要有。
好像这样就挺好,她一帆风顺的人生,普通却没有太大的波折。
“你想做画家吗。”我问。
“不知道。不过也不需要这么宏大的目标咯,我只是喜欢画画。如果可以做漫画家当然好,如果不行就干点别的。还是可以画画呢。”她语气里有漫不经心的笃定,“不过,我是一定会去东京看看。”
“日漫啊,我只认识宫崎骏。”
“对啊对啊,宫崎骏。那是我idol。他简直太棒。”
“哦。”
“等我到东京,我给你拍照片寄过来。樱花树太美太浪漫。”
“行,然后你在樱花树下遇见一个帅帅的日本小哥。”我漫不经心回答,公交遇到了红灯。
“去死。”她翻白眼。
十
小区里住着初三的同校男生,跟他一起打过篮球,接近夏末的时候他就毕业了。他书包里背着的练习册,他们走后的教室里一摞一摞的书,他们把初三的焦头烂额凄凄惨惨戚戚留在这里。
我跟他说,加油。
于是想到一年之后我也就这样离开,抵达下一处目的地。作短暂停留,还是笑着摆手。
就是这样吗,成长的时候路过一处又一处地方,它们都不能让你留下一辈子,它们短暂收留了你的过去。之后你就要离开。
就像是一尾游弋的鱼。
躲在人群里,漫无目的。
夏末的时候,好久没有联系到席铭。
有一天。
没错。
突然地。他删掉我,在所有可以联系到的地方。
我们的生活本没有交集,不过是认识而已。但是依旧有点遗憾,他对我说过的一些话。到现在还记得的。他的生活在遥远的北方,他的世界明朗自由。我把他当朋友。
有些人只能这样遇见之后就不见了。我翻出来他给我发过的几张照片。阳光充沛的世界里,他的笑容跟阳光融合在一起。
可是我好像再也找不到他。是有一点遗憾,不过依旧可以相信,他在他的世界里如鱼得水。
也就只能这样了,成长的时候遇见一个又一个人,它们都不会陪你一辈子,你和他们短暂地度过一段过去,之后就要分离。好像就是这么自然而然。
十一
郁闷的时候一个人去到书店,[浮尘]。老板娘依旧挂着笑容。
那时候大地之灯已经看到最后。
七堇年说,如果真的能够做到举重若轻。
“请问你是看过大地之灯吗。”
“对啊,曾经很喜欢连着看过好几遍。”
“所以把浮尘解释为举重若轻?”
“嗯,大概是这样。其实真的做不到那种潇洒大气。很多事情即使知道不值得不必要也要去为它担忧和感伤。”
“嗯。”
“不过我最近也是很喜欢梁启超先生那句话。十年饮冰,难凉热血。我们就是这么平凡的人啊,没有那么豁达可以放下所有笑看离别。一颗心是热的,所以难免会有很多不开心不光明的情绪。但是你在世间走一遭,只要心是热的。”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对。”
我突然想起第一次在这里见到沈念青,我问店名为什么要叫浮尘。沈念青在一旁不以为意,她说“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有那么多为什么,好多事情就是理所当然咯。就像天会下雨而人要打伞一样。”
所以,席铭为什么要离开,我为什么没有爸爸,我们为什么要离别?
没有为什么。
不过,十年饮冰难凉热血。我们经历这么多黑暗,还是会有勇气虎虎生风跨上战马在世间走一遭,单车就道,风采凛然。